第43頁 文 / 梁鳳儀
「我已再無利用價值?」我問杜青雲。
「應該說,我們已經達到目的。今天下午我已向本城報紙發放重組偉力電訊的消息,與此同時,今晚,正正是美國時間,韋迪遜電腦會宣佈新產品須要重新研究功能,始能適應市場需要。我們信託戶口內的八千萬美元老早在我和韋迪遜頭頭秘密協商下,名義與賤面上過戶。換言之,偉力電訊未開鑼鼓,已投資失策,市場人士嘩然之餘,必定風聲鶴唳,最適合於此時加上流盲說利通銀行不穩,只因江福慧這項失策將轉嫁至利通頭上去,故而連日利通股份節節下挫,如此一來,必會引致銀行擠兌,層層相因,我跟某大經紀銀行聯手安排拋空利通,會很輕易地補倉過來,當然大大地賺了一筆!」
我並不以為自己在造夢。
因為我緊咬著口唇,有分明的劇痛,跟我的心一樣,隨著那清晰得無法逃避的痛楚,滴出血來。
「青雲,你竟如數家珍地訴說你的天羅地網?」
「對。反正明天,一切真相大白。瞞也瞞不了。」
「為了什麼?青雲。」
就算我不值得人愛,都母須以此手段,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
地獄之於我是如許陌生,恐怖到難以形容,我嚇得慘叫。
「為了陸湘靈,一個我生生世世深愛的女人。」
「你有和蔣帽眉的一段情誼,自不難明白童年時代已孕育的感情,是何等牢不可破。小時候,我們家窮,一整棟大廈住的都是豐衣足食的人,沒有一家人願意孩子跟大廈看更的兒女混在一起。自懂性以來,我就知道什麼是世態炎涼。最善心的住戶,也只是把一些他們孩子穿舊的衣服、吃剩的糖果送到我們的小屋來,就期待我們感激流涕,三呼謝恩。
「只有陸湘靈的一家以朋友看待,湘靈放學必到平台上找我,把她用零用錢買下的糖果玩具跟我分享。湘靈父母晚上要外出應酬,把我請到他們家為湘靈作伴,是誠意地徵求我的意見,請家中傭人備辦兩人用的晚膳消夜,好讓我和湘靈款嘗。
「原以為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情誼,加上我的勤奮上進,會為我們帶來一個幸福的未來。然,就在湘靈的父親陳屍血泊的那一天,我們驚覺好夢成空,為我們揭開醜陋人生的序幕者,竟是你的父親!」
「你含血噴人!」我怒不可遏,對杜青雲開始咬牙切齒地痛恨。
「我含血噴人?當年湘靈之父陸建通跟江尚賢是一同自大陸南下香江創業的知交,陸建通之所以創辦偉力電訊,是江尚賢在幕後支撐的,那年頭銀行持牌人不能同時經營股票行,江尚賢看著七二年大市興旺,捨不得白白放過發財機會,於是他著陸建通申請經紀牌,兼籌組公司—上市,所有資金都以陸建通名義申請,江尚賢批准,向利通借貸,原準備合夥贏個盆滿鈸滿。一旦風起雲湧,大市崩潰,江尚賢為了置身事外,保持銀行家的穩健保守作風與聲譽,明令斬倉,陸建通斷了銀行的支持,又遇上大批股票客戶的不認賬,內憂外患,一時急痛,頓萌死志。
「湘靈的母親悲傷過度,精神不堪打擊,已造成體弱多病,其後還突然患上肝病,全靠湘靈的皮肉錢苟延殘喘,直至湘靈那個孽種出生,始撒手塵寰。」
「杜青雲,罪不在後代,你別侮辱可兒!」
杜青雲冷笑:「你以為可兒是你什麼人?你親生妹子?真笑話了!連陸湘靈都弄不清楚她的生父是誰。你的親屬情意結倒真要命!」
腦海裡回想起可兒瑟瑟縮縮,有失童真的舉止,回想起青雲嚴厲地對她瞪眼,著她謹記教訓的情景。我連連冷顫,連牙關都難以控制地抖動起來。
「杜青雲,你冷血安排的一切!」
「對,我安排的一切,連你回港見湛曉蘭之前,我已在長途電話裡囑陸湘靈到曉廬去亮相在內,還有我等在赤柱的餐廳,碰我的運氣,還有我們從不替可兒裝扮,為了你,給她買了一總紅彤彤的髮飾,還有……」
「杜青雲,你住口!」我狠狠地喝住了他,之後竟無力氣再作言語。
排山倒海的打擊,使我遍體鱗傷,血肉模糊,臨於崩潰邊緣。
青雲還在冷笑:
「請別告訴我,你曾深深地愛上我。
「我當然經歷過什麼是深情與摯愛。我這麼個條件的一個男人放在你江福慧跟前,是太受用了。
「請別忘記,在你委身待我以後,我在你心目中的價值還只是一億元而已,這佔你身家之百分之幾?
「我考進利通去,就為看不得湘靈經年的委屈,不得萱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伺機行動。真沒想到,天賜良機,你雙手奉獻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讓我們了斷這十多年的恩怨。原本打算騙你一億,然一億與十億,你一樣會覺得我們罪該萬死沒有分別了,既如是,我們就不必再手下留情了。富人不知貧人苦,當年江家不仁,就別怪我們今日不義了。」
我抓住了床頭几上的一個花瓶,用力地敲在幾角上,使之斷為兩截,我緊握著碎瓶的一截,向準杜青雲,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說:
「你立即離開,在我未改變主意之前離開,否則,我會跟你拚命。」
杜青雲沒有停止冷笑。然,他終於慢步走向房門口,再回轉頭來說:
「如果你經歷過真愛,就會知道置生死於度外是怎麼一回事了。你要殺我,防得你一朝,防不了一世。我告訴你,我不怕死,我只怕跟陸湘靈分離,只怕她心頭的積怨無法宣洩,只怕她半生的屈辱不能平反,又怕我們無法富貴奢華地雙宿雙犧下去,此外,我什麼都不怕!
「我並不像你,江福慧,你怕寂寞,你怕人言,怕得要死!
「以你的才具,不配有這副身家,我們聰敏勤奮的人分你的一杯羹,有何不可?
「我走了,還有什麼你想知道而我又未曾交代清楚的?
「對了!你大概情迷童亂,未曾想過,我和陸湘靈聯合起來,自然知道江家父女不為人知的胎痣。這倒是我要向你說聲多謝的。
「你要好好保重,因為利通的苦難不絕,自明天起,還須靠你!」
杜青雲開門走出去,再關上門時,我猛力用手上的花瓶向手腕一割,眼前猩紅一片,跟眼淚一樣如泉地湧出來。
再醒來時,週遭白茫茫一片。
過去的一切,一時間尋不回來似的。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福慧!福慧!」有人在我耳畔不停叫喊,像出力地把我自迷惘的、遙遠的一方硬拉回人間來。
啊,福慧!我原來叫福慧!福慧是我!
對,省起來了,自小到大就聽父親說,女孩兒家,最重要是福慧雙修,故而以此命名。
我疲倦地微笑。一切一切都漸漸地回復記憶了。
睜開眼睛,看見了自己的睡房,都站滿了人,何耀基、胡念成律師、瑞心姨姨以及蔣幗眉,還有傭人、護士。
我蠕動著身子,意圖掙扎著坐起來,竟沒有成功,人還是虛脫的。
護士忙於替我墊高了枕,讓我可以略略平視各人,很舒服了點。
我以聽來猶似微弱,但仍清楚的聲音問:「利通如何?」
「福慧,別管這些,你休養要緊!」瑞心姨姨說著眼淚就掉下來:「醫生給你打了鎮靜針,休養才一天功夫!」
我擺擺手,示意她別再說下去。
人一下子回復了知覺,就等於要活下去了。
死不能死,又生不能生的話,更辛苦,更淒涼。
一種濃郁的劫後餘生的衰傷,刺激著我的思維,我正視了自己的身份。有身份的人,也必有責任,我縈念著利通,怕它已面對危急存亡之秋了。
我拿眼看何耀基,再問:「利通如何?」
何耀基訥訥地答:「今天偉力一經宣佈停牌,美國那邊又傳來壞消息……」
我又擺擺手,聽不下去了,一下子記憶全部回籠,無須他再重複預知的噩耗,杜青雲的計劃已在逐步實現。
杜青雲,這個名字,於我,突然地由迷糯而至清晰,血淋淋似地呈現在腦海裡,使我又似有一陣暈眩。
我閉一閉眼,再竭力睜開來,心上開始鼓勵自己,只能迎戰,不要逃避。
「市場上的謠言四起,都說利通運用資金受到重創,擠兌情況相當嚴重,你又出了事,我們只得向外宣稱,你仍在加拿大未回。」何耀基報告完後,垂手而立,整個人看上去老掉十年。
「銀行的現金周轉能否應付擠兌?」我問。
何耀基皺皺眉:「如果明後天繼續如此,必定力有不逮。如今要收回放款的話,更惹風聲鶴唳。」
「利通的股價呢?」我氣若游絲。
「跌至三年來的最低點,跌幅達百分之六十。」
「胡律師,父親的基金,我能借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