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頁 文 / 梁鳳儀
「福慧,基金規定只能供你每年自由運用利息。」
「我手上的游資有多少?」
「不多。遺產仍在核算之中。」
「福慧,英資銀行的頭頭曾跟我接觸過,他們誠意地提出相幫的條件。」何耀基說這話時,眼睛泛紅。
能有忠心耿耿之士若此,利通肯定命不該絕。
我自明他之所指,哪間英資機構不長盼這些危機,以圖鯨吞有潛質的華資生意呢?趁我們有難,以市價盈利率百分之五至六計算,去對利遇握手嗎?荒謬。
我登時氣憤得腰肢一挺,稍微坐宜了。
太多人要我栽我倒,我江福慧偏不就範。
「你放心,利通的股份不會賤價出讓,讓英國銀行有機可乘!要賣,賣富德林銀行給加拿大人!」
此言一出,除了瑞心姨姨與護士,其餘各人都好像打了一支強心針。
「耀基敘,請代表我播電話給富德林銀行主席皮爾德林先生,商談條件,把我們須要周轉的現金作底價。」。
何耀基拿眼望住胡念成。
胡律師道:「我跟你一起到書房去辦這件事,合約上訂明跟遺產核算不牴觸的條件便可。或甚至,在成交條件上註明正式股份移交日期在遺產過戶之後。」說完便偕何耀基離開房間。
「瑞心姨姨…」我握握她的手:「我沒有事,你別擔心。」死不掉的人,應更堅強。
「福慧!」
「你出去給我弄點小食好嗎?我肚子有點餓。且,我想跟幗眉講幾句話。」
瑞心姨姨於是領著護士、女傭離開了睡房。
房內只剩下我和蔣幗眉。
帽眉坐在床沿,溫婉地說:
「別擔心,醫生來過,只說你皮外傷,幸好沒割到血管上去,很快就能康復過來了。福慧!」她緊握我的丟「請振作,利通需要你!太多人需要你!」
我閉上了眼,淚水仍汩汩而下。
微微睜開眼,見著床頭父親的照片。我心欲碎!
驀然發覺一個平生的偶像,原來有許許多多的污點,積累而成一灘非償還不可的血漬,竟由他畢生最疼愛的女兒一力承擔。
是他始料不及,最極盡報仇雪恨之能事的一個安排。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我體內流著江家的血,且承江家蔭庇,責無旁貸。
可是,那個愛父親的女人呢?她對江尚賢只是施予。
我回過頭來,看著幗眉,說:
「幗眉,告訴我,你跟父親的愛情故事,一定很動人!」
「將來吧!將來讓我從他給我買的第一個紅色髮夾及那條紅色白點的絲帶開始,講給你聽。」
幗眉已然一臉是淚。
「那年,你幾歲?」我問。
「十一歲。」
「我並不知道。」
「不敢讓你知道。」
「為什麼呢?」
「因為你曾當眾發過很大的脾氣。只為你父從你千萬個洋囡囡中隨手取了一個送我,你就呼天搶地地哭個死去活來。我當時嚇得什麼似的。我從沒有看過一個小孩曾如此傷心過!」
「我記得,你瑟縮在牆角,傭人們要搶你手上的洋固囤,你嚇得把洋囡囡掉在地上。」
「對,真的很怕人人們的眼光利毒得像要把我割切成一片片而後已,他們以極度鄙夷的態度責備我,誤以為我恩將仇報,辜負你對我的好。你可知道,此事之後的很長一個時期,全江家的傭僕沒有一個對我客氣。我曾有過連連惡夢,夢見凶神惡煞的人來搶我手上的心愛的洋娃娃呢!」
「幗眉,是為了那次的經驗,烙印在你心上,因而造成你日後的堅持,不讓我以致任何人知道你跟父親的交往嗎?」
「過去的,不必再提了。」幗眉拍拍我的手。
「是誰發現我出事的?」
「我。」.「是嗎?」
幗眉點點頭:
「我恐怕口講無憑,一古腦兒跑回家去,取來了你在紐約保險箱見過的髮夾和絲帶,那原本是一對的,還有那張有你父親簽名,始終未填上數目的瑞土銀行支票,再回到江家來。誰知靜謐一片,當我步上你的睡房,推門進去……」
「很嚇人是不是?」我苦笑。
「福慧,不要再做這種傻事了!」
「放心,不會了!上一代的恩怨,已如昨日死!」
「你答應!」
我點點頭。
何耀基與胡念成再回到房裡來時,向我報告,將我手上的富德林銀行股權出讓,以換現金周轉,絕無問題。
「但,在商言商,對方出的價格甚低。」何耀基氣餒地說。
「留得青山在就可以了。耀基叔,答應他吧,事不宜遲。
再立即發新聞稿,鄭重宣稱利通銀行財政健全,歡迎存戶隨時的來取回活期與定期存款!」我說。
「定期存款,就不必了罷!」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利通並不需要對我們沒有信心的客戶。如果可能的話,跟政府有關部門打聲招呼,看他們肯不肯從旁協助,反正英資銀行無論如何不會撿到便宜,他們未必不以穩定大局為前提,出口相幫。」
「好的。我這就立即去辦吧!」
我摸索著床頭的電視遙控器,這麼巧,正正是新聞簡報。
電視的畫面,令我肝腸寸斷。
「福慧,不要看!」幗眉自己先垂下頭去。
我沒有理她。
畫面出現一條條圍住利通銀行大廈的人龍,新聞報導員在人龍面前報導實況。
難為他,依然撐著,笑容可掬地答:
「惡性謠言要對擾亂香港金融與民心負責。利通實力雄厚,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何耀基說得對,自今而後,利通銀行一定要顯示實力,雄霸天下。
我,江福慧誓死不忘今天今時的這個場面,這番恥辱!
我發誓,上一代的仇恨,昨日已矣。我這一代的,必須自今日始!
瑞心姨姨給我弄了些非常清淡的食物。
我堅持要將這份早來的晚餐,開到園子上去。
幗眉扶著我,慢步走到欄杆邊,在搖椅上重新坐下。
才是黃昏。
「怎麼只過了二十四小時,像足足過了千億個光年似的?」我問幗眉。
「一場重劫,排山倒海而來,你能承接褥住已是一場難於想像的福分。」
「我叫福慧,是不是,」我笑。
「你怪你父親嗎?」幗眉竟問。
我沒有答,不想傷幗眉的心。父親一總的忘情棄義,已然父債女還。我只說:
「幗眉,你一定要讀一讀父親給我寫的那封遺書,他早有自知之明,曾寫道:
「『慧慧,只怕你百般可愛,千種德行,都被雄財勁勢所掩蓋,相形失色,變得黠然無光!更怕你滿途的荊棘,全是勢利小人,連將愛你與愛江家財富劃上等號也不甘願,他日傷了你的感情與自尊,我在九泉之下,仍會歉然自疚!』
「幗眉,你說,一切不都已是意料中事!如今想起來,真是天意,我竟疏忽得不曾想到其中一個甚大的破綻!」
「什麼?」
「父親遣書上清楚地寫明:畢生最愛者只有兩個女人!如將可兒算在一起,應成三人父親怎會忘記?」
「沒想到青雲會如此!」
「他跟你其實殊途同歸,畢生濃烈的一份摯愛,以不同的方式表達與處理而已。」
「福慧,難得你胸懷大量,你竟能從如此寬容的角度去看青雲!」
我微笑,沒有解釋。
讓幗眉誤解下去吧!
正如我一直以來犯過的錯誤,太一廂情願,自以為是地曲解著對手的行動,老從一個健康而自己喜歡的角度著眼,於是揣測錯誤,以致萬劫不復。
自今日始,我在每一句說話與每一件事的各種可能性上,只會挑最惡劣、最不可能的角度去揣度,予以防範。
至於我的心思,言語與行動,亦只會向自己解釋。
因此,沒有必要讓幗眉知道,我認為杜青雲的行為可以諒解,並不等於我能接受,而予以寬恕。
我重複,上一代的仇怨已如昨日死並不表示我們這一代的鬥爭不能自今日開始。
不少人很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找尋借口,進行良知合法化,加強作奸犯科、趕盡殺絕的信心,正如我父親,也正如陸湘靈與杜青雲。
將來,也會正如我。
世上無人有當然權利,為著他的偉大苦衷,而可以任意加害別個生命!
在我悠悠轉醒過來,發覺自己未曾死去的一剎那,已認定了我的無辜被害,必須索償!
這是個非常公平的世界,生而為富貴人家,沒有無故蹂躪壓迫窮人的特權;然,也不等於可以胡亂承受毫不相稱的刑罰。
我當然曾有輕率魯莽驕橫幼稚,可惜,加起來的拙劣,仍不等於我值得接受這番侮辱,不等於我應該承擔如此刻骨銘心的挫敗!
窮人的自尊不可侮,富者亦然!
窮人的債要討迅富者並不例外!
江家與利通銀行經此一役,不錯金錢與聲譽都損毀甚重,然,要重整河山,我還是心力俱全,精神抖擻!
那腕上的一劃,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可惜得很,杜青雲與陸湘靈打蛇並未打在七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