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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文 / 李敏

    成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我媽死了?」

    「不是你媽啊!」淑賢嬌嗲的打在丈夫胸前,「是林黛服食安眠藥自殺死了,今天出殯。」

    林黛是淑賢的偶像,是她最喜歡的國語片女星。

    成德見自己妻子為了一個不相識的人而心傷透,他無言以對。

    「好端端怎會自殺,她不是有丈夫兒子嗎?」淑賢抽泣,「女人找不到幸福便只得這條不歸路可走。」

    「你現在不幸福嗎?」成德問淑賢,「老公回來了,你竟然一點也不高興。」

    「我高興啊!」淑賢著緊地,「只是也為林黛不值,為什麼這麼本事的女人也薄命。」

    「總之你不會薄命吧!」成德捏在淑賢的面龐。

    「我知道你想笑我沒本事,也不是紅顏,所以不會薄命。」淑賢笑著回應。

    他倆乘搭「白牌」回家時剛巧遇上這一代影后林黛的靈車,道路兩旁均站滿人群,萬人空巷,場面哄動。

    「白牌」是六○年代沒有合法經營牌照的計程車。

    「你看!」淑賢鼻頭一酸,她立刻拿出手帕掩住鼻與嘴巴,「女人最希罕的並不是名與利,還是只求一分幸福。」

    白牌司機打岔:「但幸福不幸福其實也是女人自己決定,吃得開一點便非常幸福。」

    淑賢皺著眉頭,她並不同意司機的話。

    「所以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愈本事便愈不懂吃得開。」白牌司機議論滔滔。

    成德默不作聲,不予置評,而淑賢則敢怒而不敢言。

    不過,對於一顆明星的殞落,人們會很快便淡忘,一個人的死,並不會阻撓地球的運轉。

    回到家裡,古家母子團聚,樂也融融,但老人家整夜就是嚷著想抱孫。

    夜了,成德因時差而未能入睡,輾轉床上。他輕輕叫喚妻子:「淑賢,你睡了沒有?」

    其實淑賢也睡不穩,她有點不習慣一張大床變得如此擠逼,而且與男人同床的這種感覺經過一年孤枕獨眠之後變得有點兒陌生。她背著成德說:「怎了?」

    「不知為何睡在這張舊床反而有點不習慣。」成德說,「床褥好像比以前硬。」

    「怎可能呢?」淑賢仍然沒有轉身面向丈夫,「床褥只會愈睡愈軟。」

    「淑賢,」成德把淑賢從後一抱入懷。

    淑賢感覺到丈夫下體的那種興奮,她有點不知所措,日久生疏,她已經太久沒做過愛,所以有點緊張。成德解開妻子繡花睡衣胸前的鈕扣,並把手潛進她的睡衣裡,感受著她那小巧的胸脯。

    「唔。」淑賢有點惶恐,推開丈夫的手。

    「你聽不到我一回來媽便催促我們要為她生個孫兒嗎?」成德解開妻子身上的所有鈕扣,把她的上衣脫掉。當成德由淑賢的頸吻向她的胸脯時,淑賢有點抗拒,一時間她不能適應,但亦不敢拒絕丈夫的要求。

    淑賢知道和丈夫行房是妻子必須履行的責任。

    對於性,淑賢沒有投訴,但也沒有要求,她老是介乎於有點抗拒與有點享受之間。她不肯定這是否丈夫愛她的表現,但她很清楚這是丈夫需要自己的表現,而如果沒有後者,就更不會有前者,所以儘管有時候她在做愛時感到痛楚,但還是默默忍受。

    這一做,她痛了兩天;但人始終會適應下來。

    逐漸,她重新習慣床上多了一個男人,也著重被需要的感覺。

    淑賢滿足於平淡的生活,無論是婚姻生活或是性生活,她認為夫妻之間只要能相敬如賓就能白頭到老,能白頭到老便是幸福。她崇拜自己的丈夫,只要是丈夫說的話便動聽。

    「今天商業電台的林彬來訪我的電視台。」躲在張開的晚報之後,成德在晚飯時告訴淑賢。

    她極感興趣地揚著眉:「只聽過他的聲音,他的廬山真面目是怎樣的?」淑賢好奇,「他英俊嗎?」

    夫妻之間隔著一張薄薄的報紙和一堵無形的牆。

    「我們男人交往不談這些。」

    「不談這些談什麼?」

    「當然是才華。」成德笑淑賢,「我怎會像你婦嬬之見。」

    「但相由心生嘛。」淑賢反駁。

    「那麼你又聽過『人不可以貌相』沒有?」成德再反駁。

    淑賢輸了也覺得高興,因為這代表了他選對了丈夫,她只是微笑。

    「以我認識的男士中,最帥的還是徐醫生。」提起這個恩人時,成德心裡的問號又浮出來,「真不知徐醫生與他的愛人能否終成眷屬。」

    「我也好想知。」夫唱婦隨。

    「失了聯絡差不多三年了。」成德感慨,把手上的《新晚報》摺好並放在一疊舊報紙之上。

    今天的報紙疊在昨天的報紙之上,新聞只需一天便變成歷史。

    家裡的舊報紙疊到某一個厚度,淑賢便會拿去賣。

    一九六三、一九六四、一九六五,然後是一九六六。

    即使不拿一九六五年的水荒作對比,一九六六年怎樣也算是分外多雨的一年,人們均意想不到香港乾旱了數年之後,竟然來一個豪雨成災。無論天氣和政局也叫人極之不安,三月份天星小輪因加價五仙而引起了一年串的騷亂,先為葉錫恩呼籲市民寫抗議書給港府及各報社反對加價,再為青年蘇守忠於天星碼頭絕食抗議,然後大批市民在九龍半島與彌敦道一帶示威,港府先頒行戒嚴令,再實施宵禁,在動盪的時勢和不測的風雲之下,人心惶惶。

    然而,成德是較幸運的一位,憑著敦厚的外表與認真的工作態度,他的事業一帆風順,雖然香港的失業人數不少,但成德則不愁無出路,他被正在籌備中的一間無線電視台力邀。

    成德跳槽後,終日為了工作而冷落了妻子,已經有好幾個週末他因為加班而不能陪她。

    工作所能給他的刺激遠比夫妻行房大。

    「你怪我嗎?」成德再次在深夜才回家。

    淑賢把拖鞋放在成德腳前,「怎會呢?」你只是為了工作,又不是在外有女人。」她為丈夫倒了一杯熱茶,然後按摩著他的肩膊,重複著手部的動作,她目光呆滯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麼?」成德捉住妻子的手,他發現妻子這幾天的情緒不太穩定。

    「沒什麼。」淑賢裝作若無其事,「要吃宵夜嗎?」

    成德捉住她的手不放,「有事便開心見誠地說出來。」他知道夫妻對話的時間已不足夠,亦沒有氣力去猜心。

    淑賢想了很久,「你怪我嗎?」

    「怪你什麼?」

    「怪我不爭氣。」淑賢紅了眼睛。

    「到底是什麼事?」成德把淑賢摟住,「告訴我。」

    「你的弟婦有喜了,奶奶很高興。」淑賢吞吞吐吐,「但……她……她說你是長子,所以我……我需要找個醫生看看。」

    「我媽平日不會這樣說話。」成德眉頭一皺。

    「奶奶說時也很溫和,你是長子,如果沒有嫡孫,我當然有責任。」淑賢掉下一行淚,「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但這兩個月來我們根本沒有……」成德說,「當我回到家裡已筋疲力盡,每天也身心透支,還怎會有心情。」其實除了成德所指的原因,「沉悶」也令他提不起勁,他與淑賢已經做了十年夫妻,重複同一組動作變得愈來愈沒意思、新鮮感和刺激。

    「我應該怎樣才能做得好?」淑賢輕聲地說。

    成德撫著她的頭髮:「也許,可以熱情一點。」

    「熱情一點對奶奶?」原來淑賢想求進步的並非做愛技巧,而是如何對待奶奶。

    成德沉默下來,淑賢也不再哭了。

    十年來他們做愛也是用最傳統和斯文的姿勢,永遠是男上女下。

    「成德,我們結婚十週年,你打算怎樣慶祝?」淑賢溫柔的發問。

    「不如我帶你到海運大廈,聽說那裡有很多來路貨商店。」他為妻子拭去面上的淚痕,「然後逛累了,我再帶你到半島酒店茶座喫下午茶,好嗎?」

    只要有丈夫的呵護,淑賢便快樂,她也自知是個簡單的女人,對感情非常專一執著、她信奉自由戀愛制度下的一夫一妻制,因為她喜歡簡單。

    他們的十週年紀念日剛巧落在月曆上的一個紅色週日,成德想想自己近來可能真的忽略了妻子,所以特意把工作放下一天。

    但當天的風勢強勁,烏雲密佈,他們所乘的小輪也異常的飄蕩,淑賢因暈船浪而感到不適,因此他們改變了行程,還是先到半島酒店歇一會。

    一九六六年的初夏,半島龐大的五年裝修工程接近完工,正門前的那個噴水池、石獅子和一對門神也是新的,而大堂茶座的最大改變,大概是天花吊扇消失在空調的出現,以及從前的Mosaic地磚被意大利雲石與橙色的「太平」地氈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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