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李敏
翌日,他起床時發現所住的那一層病房竟然一個人也沒有,起初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又或者是撞邪,直至他看到沒有穿上白袍的徐醫生在走廊的盡頭經過。
「徐醫生,」成德疑惑地,「為什麼整層樓也不見人影?」
「噢!」徐醫生停步並回答,「所有人也在電視房裡哭泣哀悼。」
成德覺得這間醫院很古怪:「是因為有病人死了,所以整間醫院也要到電視房哀悼?」
「No,no,no。」徐醫生耍手搖頭說,「是美國總統甘迺迪在德州被人刺殺身亡,所以全民哀悼。」
這錯愕的消息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徐醫生感觸地:「令人非常惋惜和震驚,但onlythegooddieyoung,所以早死最少可以認作好人。」
成德坦白說:「對不起,我對甘迺迪實在沒有太大感覺。」
「這當然啦!你不是美國人,即使是我,感覺也不及他們深,那個金髮護士泣不成聲。」徐醫生轉換話題,「還是說些切身問題好了,你換回便服,然後我為你辦出院手續吧。」
「謝謝你。」
「但我想……」徐醫生猶豫地,「今天是美國人的國殤,我想我們還是不能在病房裡下中國象棋,真可惜。」
縱使徐醫生不時也說笑,但成德並沒有減少對他的敬重,他視這位醫生為救命恩人。
「反正我下班了,就讓我送你一程好嗎?」徐醫生踏出醫院時問成德,然後再把他帶上自己的Series62開蓬Cadillac,「別客氣吧!大家也是中國人,而且又是校友。」
「你這樣對待一個病人兼手下敗將真是大仁大義。」成德感激地,「將來一定要報答你。」
「好哇!」徐醫生問,「不如現在就報答好嗎?」
成德不明白。
「你是有家室的人,應該比較瞭解女人喜歡什麼,可以替我構想一件禮物送給我的女朋友嗎?」徐醫生一邊駕駛一邊說話,「我買過很多禮物給她,但沒有一件合她心意,想起也有點灰心。從前我的女朋友多是洋妞,我沒有打算娶她們,所以自然也不會花心思討好她們,隨便買一份禮物,她們已經歡天喜地,直至我遇到Cynthia,我對女人便變得束手無策。」
「我又怎會懂得討女人歡心呢?」成德笑言,「淑賢是我的初戀情人,所以淑賢就是女人,女人就是淑賢。」
「但淑賢始終是個唐人。」徐醫生猜想,「她和Cynthia的品味可能會有點相若吧!」
「徐醫生,我不是不想報恩,但我不瞭解你女朋友的為人和性格。」成德打算推辭。
「這個我可以告訴你,」一提到Cynthia,徐醫生便心花怒放,「她五呎四吋高、身材是36、23、34,這是我上次送她到裁縫店度身做衫時偷聽到的。」
「那麼,性格呢?」
「是一個開朗、活潑、好動、奔放、聰明的女孩子,不過非常非常怕黑。」徐醫生補充,「我們是在Stanford校友會中認識的,她比我年輕五年。」
「聽來條件也很好,怎可以把你的Cynthia和我的淑賢比較,淑賢還未中學畢業。」
「女子無才便是德。」徐醫生說時帶點沉重,「和Cynthia一起,我很自卑。」
「怎會呢?」徐醫生已經變了成德的偶像,偶像是不會自卑的。
「她的外祖父是戰前上海最富裕的銀行家之一,雖然走難來到這裡,但仍然富甲一方。」徐醫生說,「不過,最令我自卑的並不是Cynthia的家世,而是她那些非富則貴的追求者,我惟有以真誠打動她。」
「那麼,你覺得她最吸引你的是什麼地方?」成德問。
「什麼也吸引。」徐醫生想了一想,「不過,最吸引我的是她黑長而輕柔光澤的直髮。」
「那麼,你有沒有送過梳子或發刷給她呢?」成德隨口問,「第一個感覺一定藏有其重大意義的。」
徐醫生把車煞停,「為什麼我沒想到?她視頭髮如命根。」
「在我電視台附近有一間賣梳子的小店。」成德提議。
話還未說畢,徐醫生已把車子掉頭。
兩個男人氣昂昂的走進店子裡,不過他們差不多把店子翻轉也找不到合心水的梳子,最後二人還是敗興而回,對於未能為徐醫生找到禮物,成德耿耿於懷。
當日與徐醫生分道揚鑣之後,成德一直忙於電視台的工作,沒有與他聯絡了。
轉眼間地上深秋的枯葉已被初冬來的飄雪取替,但舊金山的雪總是不足以把聖誕變成白色。
聖誕前成德收到淑賢由香港寄來親手編織的毛衣,他溫暖在心頭,包裹中還附著有一封家書。
成德:
家裡各人安好無恙,奶奶的咳嗽已好轉,她要我叮囑你多穿點厚衣免著涼。香港已放寬制水,但願四天供水一次的日子不再。轉眼已半年,再等半年你便能完成任務回來。你在電話中提及救命恩人徐醫生,願你毋忘趁耶誕送上厚禮。世上庸醫多得很,非醫者便父母心,所以對徐醫生應當感恩圖報。
書少讀,文筆不通,請勿嘲;但人情世故尚能明解。念甚。
淑賢字
成德決定聽從善解人意的淑賢所提議,在聖誕前買一份禮物送給恩人,但如果送洋酒、香煙又實在太普通,所以他想了好久。男人就是最怕買禮物給別人。
某天放工,當他從電視台步經那間買梳子的店子時,他看到櫥窗中一套翡翠色法國搪瓷、人手繪畫花紋和24K鍍金手柄的鏡子和發刷。進入店子問價,原來是老闆急需套現過聖誕,才把收藏已久的這套三O年代古董鏡子和發刷出售。
雖然這套梳妝用品價值不菲,但成德卻沒有太多考慮便買了,難得為恩人找到心頭好,可遇不可求。
這套古董相等於成德一個月的薪金,但不知為何他蠻有信心此份禮物必定能令這位君子之交和他的意中人也滿意。
雖然救人是醫生的責任,但用心和關懷則不是每一個醫生也做得到,在加上淑賢的囑咐,他相信這筆錢是該花的。
成德把禮物包好,然後送到醫院給徐醫生,二人見面時笑逐言開。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嗎?」徐醫生如遇故知,「你的哮喘沒再發作吧!」
「徐醫生,你每天處理那麼多病症,但你還記得我患什麼病,真難得。」成德更能肯定錢沒有白花,他遞上禮物。
「是什麼?」徐醫生瞪大雙眼,雙手放在白袍腰間的兩個大袋,「我是不會收的。」
「是感激你救我一命。」成德解釋,「是我們要找的發刷,還有相配的鏡子。」
「是發刷?」徐醫生有點動搖。
「反正買了,就請你收下來,我這個大男人用不著。」成德索性把禮物放在徐醫生的辦公桌上。
「這個嘛。」徐醫生抓抓頭,「好,我收下,但禮上往來,有機會一定要邀請你飲紅酒。」
「一定奉陪。」
「尊夫人怎樣?」徐醫生關心地。
成德輕輕拉一拉身上毛衣的一角:「是她親手織的。」
「噢!從香港空郵過來的『溫暖牌』,真羨煞旁人。」
「那麼你又何時拉埋天窗?」成德關心。
「真湊巧,我打算今晚向她求婚,戒指也買了,所以現在有點忐忑。」
「結婚的話,千萬別忘記給我請貼。」
「這個當然。」徐醫生再次抓抓頭。
「我就等你的好消息。」成德也為徐醫生著緊。
一九六三年的聖誕和一九六四年的元旦,成德過得分外孤獨,人在異鄉,無親無故,格外思鄉。一九六四年初,成德被公司突然調往紐約,因為離去時很匆忙,沒有機會通知徐醫生,他倆自始失了聯絡。
一個男人娶老婆不一定快樂,但如果能娶得心目中的女神就一世也樂。雖然自己沒有這福分,成德仍希望徐醫生能得償所願。
自此成德心裡永遠掛著一個問號,他好想知道徐醫生那次求婚成功與否?
第二章
2.嫦娥與LadyChatterley
六四年七月十九日,成德實習完畢回港,但淑賢在機場迎接丈夫時並沒有顯得分外興奮。
當她見到成德從禁區大閘出來時,她碎步走前,是她身上的一襲長衫和腳上的一對「斗零踭」使她跑不得。
依偎在丈夫的臂彎,小鳥依人:「成德,我好想念你。」
「現在我不是回來了嗎?」成德安慰妻子。
但淑賢開始哭了。
「幹嘛?我媽有事嗎?」因為擔心,成德胡亂揣測,「到底幹嘛?」
淑賢不停地搖著頭:「死了,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