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任倩筠
直到再也望不見她的身影,她才舉步繼續往前。
榮太嬤嬤,她的心思永遠讓人難以捉摸。
揚起臉望向著太陽的方向,朱慈媛孤孤單單的上路了。
從今以後,都必須是自己一個人了,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是這樣的情景。
那巍峨的宮廷,養著幾千幾萬的人,即使在雲石庵最落魄的時候,都還有雲松師太以及數名小尼姑,可如今…
舉目四顧,她孤獨而無助。平林漠漠,煙塵如織,幾隻大鳥掠過灰茫的天空,留下嗄啞的殘聲,在風中淒涼的迴盪。
強抑住心底的寂寥,抬起脆弱的腳步,她往自己也不確定的方向而去。
太陽並沒有為孑然一身的她稍作逗留,只在回首時留下一抹同情的微紅,躡手躡腳地走了。
令人不安的夜,堂而皇之地接管了一切。
她窩在一棵茂密的樹下,不知道自己離多爾博的營帳有多遠,也不知道可以歇腳的地方在哪兒,前途一片迷茫。
她已經盡可能縮緊身子了,可寒冷還是不留情地鑽進來。狂風在耳邊呼嘯,像是在虛張聲勢地恫嚇她這個迷途的可憐人。
隱隱約約有蟲聲低嗚,間或夾雜著一兩聲野獸的哀號,她無法分辨。
宮廷的優渥生活沒有給她太多機會去認識荒郊野外的動物,更沒有賦予她單獨求生的本領;像她這種金枝玉葉,在宮殿裡成長,光鮮亮麗、養尊處優地活著,就像是養在籠裡的金絲雀一樣,連基本的飛翔都不會了,一旦失去保護,便無法生存下去。
保護……
多爾博……
那個狂暴異常、俊美異常的男人,總是把她握在掌中細心保護的男人,為什麼此刻他的輪廓會這麼清晰地出現在腦海呢?為什麼想到要離開他,心裡就酸苦了起來,眼裡就忍不住盈淚呢?
不!她不是,她沒有喜歡他!她沒有。
「嗚……」
狼嚎似遠似近,在陰森森的森林中響起。
朱慈媛抱緊自己的身體,不住地發抖。
狼嚎歇止,傳來摩擦樹林的沙響,不一會兒,又是一陣哀戚的狼嚎,接著,呼朋引伴似的,狼嚎聲此起彼落。
她摀住自己耳朵,嘴裡不禁脫口叫出:「多爾博!」
聲音一出,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多爾博*曾幾何時,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依賴他了,遇到危險,第一個想到的總是他,可他是不能喜歡的敵人,不能喜歡的敵人啊!
拂過森林的沙響更急促,狼群鼻貼地面,尋找令它們興奮的嗅覺來源。
朱慈媛再也忍受不了無邊的恐懼,拔腿漫無目的地奔跑。這一移動,恰恰暴露了她的位置所在。動物的蹄聲自她身後急促逼來,她驚恐莫名地哭喊:
「多爾博!多爾博你在哪裡?快來救我。」
這一次,她後悔了,實實在在地後悔了,那個狂暴卻溫暖的懷抱,原來才是她的依歸叼!
她不住地叫著:「多爾博、多爾博……」
「嬡兒?」
熟悉的呼叫聲傳人她耳中,她慌張地止住腳步,在黑暗中四下梭巡。
怎麼可能?
「嬡兒?」那個聲音再度響起,真的是他!一樣飽含憤怒,卻深情依舊的聲音,真的是他!
她喜極而泣,朝空氣呼喊:「多爾博,多爾博你在哪裡?」
「媛兒,你在哪裡?」
兩道聲音,在森林裡深情的激盪。
「多爾博,多爾博……」她在原地打轉,焦急地在樹林中尋找。
狼群已經悄悄來到她身後,為首的一隻,蟄伏地壓低身體、指爪按地、目露凶光、臀部翹起,悶吼一聲,往目標物準確無誤地撲去——
驚心動魄的尖叫,震動了整個森林。
她的裙擺被野狼撕去一大截,白皙的小腿被狼爪抓出幾道傷痕,其後幾隻野狼見獵物倒地,發狂地搶上前。
「多爾博……」
她絕望地抵擋呼喊,她以為再也不可能了,但是奇跡似的,多爾博還是在千鈞一髮時出現。
他一手控馬,一手揮舞著長槍,直刺撲在宋慈媛身上的那只野狼,並示威似地將它高高舉起,再狠狠拋出。
野狼的四肢在空中亂抓,落地時發出難聽的哀鳴,其餘幾隻見狀,紛紛朝新的目標攻來。
多爾博從容應付,才一會兒工夫,倒地不起的狼便又多了幾隻,其他的則在幾尺外壓低身體,憤怒低鳴,卻不敢再往前。
「媛兒,快過來!」
他焦急地喊,策馬掉頭將朱慈媛拉上馬,衝出重圍。
她摟緊他的腰,再一次,她又回到熟悉的懷抱了。
觸著他的體溫,嗅著他的氣息,恍若隔世。
多爾博緊緊地擁住她,「幸好我早一步到達,否則……」
「對不起。」她仰臉,眼中盈滿驚慌傀疚的淚,「我再也不會逃走了。」
多爾博原本低柔的光芒猛地收束,掐住她的肩膀,眼中冒著火花,火花裡卻摻雜著莫名的痛苦,既憤怒又哀傷。
「你又逃走?你就那麼不願意跟我,你……唔……」
「多爾博?」
朱慈媛只見他神色怪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色如紙般蒼白,握著她肩膀的手垂軟,緊抓著胸口,嘴角微微抽搐,在她還沒有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時,他已突地墜下馬。
「多爾博!」
馬匹受驚,不安地揚起前蹄,她驚險地控住,隨即躍下馬,飛奔至多爾博身邊。
一看,她整個心都涼了。
微弱的月光,照出他胸前觸目驚心的一灘血紅,紅色帶黑的血,還在不斷湧出。
她大驚,失措地扶起他。
「多爾博,你受傷了?」
「唔……」他痛苦地咬牙低咒:「可惡的劉宗敏,詐死射了我一箭。」
箭傷就在舊傷附近,她心都快碎了。
「你撐住,我扶你回去療傷。」
「嬡兒,你……你不許……」
多爾博努力扯動蒼白的唇,揪住她的前襟,讓她望向自己逐漸渙散的眼,一陣劇痛襲來,他昏厥過去。
朱慈媛見狀,倉皇哭喊:「多爾博!」
狼嚎忽又響起,如喪鐘齊鳴。
「你不能死!」她奮力以嬌小的身軀馱起他上馬背,策馬回奔。
「你不能死!」她哭喊著,緊抱住逐漸失溫的身體,心中的惶恐不斷擴增。
「你不要死!我帶你回去治傷,你不會有事的……」
第八章
趕來采望的將領,表情各異。
有的不安地搓手,有的憂急地皺眉,有的不發一語、神色凝重,有的則是一臉嚴肅地背著雙手在營帳裡踱步,就連少有表情的榮太嬤嬤,此時也是眉頭緊鎖。
隨營軍醫不時露出絕望的神情,大夥兒心裡都有底,情況已是十分的危急。
朱慈嬡被押在一旁,等候發落。
軍營裡,多的是比多爾博長一輩以及蒙古的王公貴族們,他們意見分歧。
有的主張繼續往潼關邁進,有的則認為應當先駐守原地,靜待多爾博的傷勢復元,有的則以為多爾博的傷勢過重,應當立刻送回京城治療。
但是路途遙遠,萬一中間有個什麼閃失,誰來負責呢?提到這點,大家就靜默不語,誰也不敢擔當。
多爾博的身份畢竟不同,他的阿瑪是當朝攝政王,多爾博又是他極力培植的接班人,就衝著這點,誰也不敢大意。
分歧的意見,卻在處置朱慈媛時,達成共識。她是紅顏禍水,不應該留在多爾博身邊,必須立刻拖出去絞死。
兩個將領按住她,就要把她推出帳。
她掙扎著喊:「我願意死.可是先讓我留在這兒照顧多爾博,萬一他不幸,我願意陪葬。」
她的淚水,沒有人同情。
一名被鬍鬚占掉一半臉的將頜,怒瞠著眼,惡狠狠地指著她唾罵:
「你這狐媚子,還想狡詞拖延,把你留在貝勒爺身邊,原本不死也給你害死,你先上黃泉路候著,要是貝勒爺僥倖不死,那咱們便當是你捨了命換來的;萬一不幸,你畢竟是他喜歡的女人,路上也好相伴。拖出去!」
一場浩劫就要來臨,她毫無辦法地被推出去。
「慢著……」
他氣若游絲,像是拼盡所有力量才發出的,多爾博臉色蒼白,目光卻依舊湛然。仔細一看,昔日深藏的一點溫情不再,全都給怨恨取代。他掙扎著起身,再一次把九死一生的她救回。
再次救她,是因愛全轉成了恨,到頭來,怎麼為她,她都要走,所以他要折磨她。
他一手顫抖地指著她,「給她穿上戰俘的衣服,戴上手銬腳鐐,讓她不停的工作……」
說完,他臉頰抽搐,冒出一大口血,痛苦地倒下。
微弱的聲音,眾人卻聽得清楚。
她不敢相信,猶自淒楚地喊:「多爾博,多爾博!」
他聽不見了,也不想再聽,他的心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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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玉葉的朱慈嬡,拉弓射箭、揮鞭抽人是會的,但柴米油鹽、挑磚砍柴這些事,在宮廷裡哪需要朱慈媛去做,使個眼色,太監一堆,侍女也一堆,忙前忙後的,深恐她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