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齊萱
她的動作溫柔,只手輕巧,穿袖、拂肩、拉襟、扣鈕、繫帶,兩人身子相近,氣息互間,加上外頭已不再一片漆黑,若有似無的灰濛濛光線穿透進來,使關浩可以依稀捕捉到她長而鬈的睫毛,以及挺直的鼻樑,還有那股淡淡的幽香,讓他心中湧現一種前所未有的溫馨陶醉,甚至希望時間能放緩腳步,讓他多享受片刻的溫存。
「好了,公子,」雨荷因從未與男人如此接近過,不禁有些面紅心熱,連帶著呼吸也轉為細碎,她一邊輕拉他上衣的下擺,一邊問道:「你想吃些什麼?我叫廚房給你——。」
關浩的雙手突然圈攏上來,將她柔軟的身子擁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發上,輕輕摩挲著,雨荷在微微掙扎一下後,便因感覺到他並無「惡意」,而溫馴的伏在他的胸膛上,感受著他沉穩的心跳,感受著他穿透衣服而傳來的熱力,或許因為彼此都知道今日一別,再無相見之時,因此便更加珍惜這難能可貴的一刻。
從他的華服、他的談吐,雨荷知道他必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於是兩人這一番際會,便應是絕無僅有的機緣,雖然至今猶沒見著他的相貌,但雨荷肯定自己一定會牢牢記住他略帶沙啞的溫柔嗓音,另外她還想多知道一件他的事。
「公子,雨荷可以知道你的貴姓大名嗎?」
關浩俯下頭來,輕輕偎上她柔滑的面頰,這女子給他前所未見的感受,只可惜兩人終將緣盡於此。「青衫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再緊緊一擁,他便鬆手背過身去,低聲說道:「我叫關浩。」
雨荷藉著最初的曉色,盯住他模糊的背影看了半晌,然後便毅然決然的推開房門,悄然離去。
第二章
清光緒二十五年立夏
杭州城郊
「湘青姊姊!湘青姊姊!」外頭傳來一陣清脆耳的女娃聲,還伴隨著細碎的腳步。
「我在裡頭,是珍珠嗎?進來吧?」
名叫珍珠的女孩立刻熟練的往裡間尋去,只見湘青正坐在繡架前對她淺淺的微笑著。
「湘青姊姊,咱們今兒個下午,是不是不上學堂?」年約八歲的珍珠問道。
湘青先收了針線,再抽出繡帕來幫珍珠擦了擦汗道:「瞧你跑的一頭汗,如今天氣漸漸熱了,有什麼急事,值得你這麼慌張?還有,是誰說不用上學堂的啊?」
當年湘青與外婆先是回返她所居住的江蘇故里,一年後外婆便以想換個新環境為由,搬到杭州來,憑著一手刺繡的功夫,不但祖孫倆日常的溫飽絕沒問題,甚至能送湘青上學堂去。
老太太搬離舊居的最大原因,其實是為了不讓湘青承受街坊鄰居指指點點之苦,她當然也可以跟大夥兒解釋說湘青是女兒與在京城所嫁的丈夫生下的女兒,如今他們夫妻雙雙因急病過世,小小湘青才不得不跟著自己回江南來。
然而年歲老大的她,對世事已看得透徹,認為自己實在毋需再為別人的想法、看法浪費任何時間,索性就搬個家,讓一切從頭來過,而且如今時勢不同了,女子固然也得習一技之長,能夠讀書認字就更好,於是在祖孫倆相依為命的十年當中,顧老太太便省吃儉用的籌出學費來,硬是讓湘青成為附近人家戲稱的「女秀才」。
這麼多年來,她們雖然不再動用當年那少年郎留下的銀兩,卻也始終湊不回兩百兩,饒是如此有心償還,最後的一場重病,仍是花盡了那筆錢。
如今湘青一人獨居,除了日常以刺繡維生之外,也抽出時間來教附近沒有錢上學堂的孩子讀書認字,一來是因為她的確喜歡做這件免費的事,二來也算答謝多年來左鄰右舍對她的幫忙和照顧,更何況她一直以為中國若要進步,推廣教育必定是最基礎的工作。
「是大毛說的,他說他娘下午要來跟你說媒,你忙著嫁人都來不及了,哪還有空教我們寫字?」
王大嬸要來跟她說媒?湘青聞言為之一愣,還來不及跟珍珠說些什麼,門外已先傳來另一個聲音。
「你這個丫頭,我才到廚房打個轉,回頭就不見你的人影,」珍珠的母親搖著檀香肩走過來,順手一收,便輕敲女兒的頭說:「你爹正在用大秤秤人哩,好記錄下來,等立秋再秤一次,看你們在夏天裡是養胖了,還是變瘦了,獨獨找不到你這丫頭,還不快回去。」
珍珠不敢再多說,而且也惦著秤人好玩,馬上一溜煙的跑走了,湘青遂跟著起身招呼道:「采姨,這邊淺窄,我們到外間去坐吧?」
林吳采推辭說:「不用麻煩了,老街坊,還客氣什麼?這繡房較清涼,坐這就好,」說著便率先坐下,然後把手中那小小的瓷瓶遞過去說:「哪,這是用自家李子搾汁混入酒中的『駐色酒』,俗語說:『立夏得食李,能令顏色美』;雖然你天生麗質,實在不必像我們做這些徒勞無功的事,不過過節嘛,應應景,熱鬧、熱鬧也好。」
以前外婆在世時,與家中公婆早逝的林吳采最是投緣,情同母女,顧老太太過世之後,林吳采自然而然也把湘青當成自家甥女看待,日常用品食物,只要自家有一份,肯定不少湘青這一份,可惜她與丈夫加上孩子一家八口,都只靠一份薄田過活,當年實無餘力幫助湘青償還債務,至今夫婦倆為此事耿耿於懷。
「謝謝采姨,」湘青接過來說:「剛才珍珠說的事,是真有——。」
林吳采揮一揮扇子,一臉的不以為然。「真虧王大嫂想得出來,那樣的人,也敢拿來跟你說媒,放心,剛剛在過來之前,我已經幫你回絕掉她了。哼!陳家豆廨店的掌櫃,都一把年紀,兒子再過兩年也可以娶媳婦兒了,竟然還要你做填房,你說這是不是撐飽了,什麼豆腐他都想亂吃一通?」
湘青見她忿忿不平,自己反倒不怎麼生氣,只是原本就已悲涼的心情,不禁再添一分蕭瑟。
「采姨,五年前我進過那種地方,也難免大家會多想,我都不氣了,您氣什麼?若是氣壞了身子,那不就更不划算了?」
「湘青,」她一手執扇搖啊搖的,一手拉住湘青的手道:「五年前你也不過才進那地方三天,就有人為你贖身,詳細情形你既從來不說,我也就不想提起,別人不知道倒罷了,這附近鄉里,誰人不曉你賣身的原因呢?那是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啊;就算那兒是個染缸罷了,你才沾那麼一下,五年下來,顏色也該褪盡了,再怎麼說,也輪不到陳家那老頭啊,我看王大嫂是熱昏了頭,教我怎麼能不氣呢?」
湘青起身轉個話題道:「竹、足同音,筍為竹的嫩芽,吃了可以健腳,姨父長年在田里勞動,最需要此味,我特地煮了一大盤,讓您端回去沾麻油醬油吃。」
她已轉向灶間走去,林吳采的聲音猶自追過來說:「要我端回去成,不過你也得一起來,我特地紅燒了一尾大黃魚哩。」
不到灶間,湘青才得以放鬆臉上的表情,緩緩呼出一口氣。
五年了,若說五年前的那三天是場噩夢,那最後的一夜便是場驚喜交加的美夢,當她從廚房端了六樣清爽可口的小菜返回幽齋時,關浩已不見人影,而過了莫名所以的半個時辰後,到幽夢齋來的,竟仍非關浩。而是滿面春風,送志恭喜的浮香閣樓姨娘。
「雨荷,你收拾了一下,待會兒我差人送你回去。」
「回去?姨,你要我回哪裡去?」
「回香扇裡,你的家去啊,怎麼?關大爺沒跟你說他已經花了三百兩銀子幫你贖身了嗎?」她無視於湘青驚詫的表情,繼續滔滔不絕的往下說:「你先回去等著,我看過不了多久,關大爺一定會置個香巢,把你接了去;噴噴噴,才不過一夜『功夫』就擄獲了關大爺這條大魚,我真是低估你了,若不是有言在先,我還真捨不得讓他把你贖了去,你留在這裡一年,說不定我一輩子就都不愁吃穿了。」
誠如那姨娘所說,一夜「功夫」,讓關浩甘心花了三百兩銀子為她贖身,這其中「奧妙」已經夠引人遐思的了,如果自己再信誓旦旦的說那晚其實什麼也沒發生,關浩和她是清白的,會有人相信嗎?說不定還會引來「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譏,甚至造成越描越黑的結果。
這正是連親如采姨,湘青都不知該從何說起的主因,實在是有口難言啊。
萍水相逢,關浩不但沒有輕狎她,而且還花了三百兩為她贖身,這份大恩大德,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有機會得以回報,而他那挺拔的身影,更是鏤刻在自己心中,幾年下來,幾乎已快成為永世鮮明的印記了。
他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好?是本性敦厚良善嗎?或者只是一時起了同情之心?午夜夢迴,湘青也常如此一遍又一遍的自問著,甚至有時還會懷疑關浩只是一個幻影,並非真人,因為她畢竟沒有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然而他的懷抱卻又是那麼的真實,讓人無論如何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