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齊萱
不但小廝的粗活他樣樣上手,帶他出外時,騎馬、射箭、掄刀、舞劍無一不精,連縫衣補綴、編結焚香這些事,他也項項使得。
他喜歡朝雨,或許正因為他俱現了自身心頭長久以來所懷抱、憧憬的一個完美形象,一個他本以為只是自己的期待,永遠都難以在這世上尋獲的聽緲空影。
但朝雨卻使得過去所有的幻想,全部轉化為事實,他亦剛亦柔、能文能武、時而沉穩如海、時而飄逸如風,他幾幾乎乎已吻合了自己一切的理想,只除了一項--他竟是個男人。
他本來就是個男人,那並不奇怪,奇怪的是自己,是自己竟然會對他產生莫名的、曖昧的、模糊的情愫。
載皓何嘗不曾想過那也許都只是自己一時的恍惚,長長久以來,精神壓力過重的結果;對,想到這裡,他的心情總算才稍減沉重,略為輕鬆起來,對,一定是這樣,並非我不正常。
「貝勒爺,時候不早,您想上朝的話,就該動身了,來,我將這帖「春消息」
給您配上。」
朝雨的清脆嗓音將沉浸於冥想中的他給喚了回來。「你說這帖香叫什麼?」
「叫做「春消息」啊,配方甚至被作成一首七言絕句,以便大家背誦呢。」
朝雨細心的幫他把香囊系配在腰間。
「真有這麼回事?你背來給我聽聽。」
「人人盡道是江梅,半兩丁香一回茴,更用甘松苓半兩,麝香一分是良媒:很容易記吧,丁香、甘松、苓苓香各半兩,加上茴香一兩、麝香一分,就這麼簡單。」
載皓扶了扶翎頂,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交給他一柄聽匙。
「這是……」朝雨接過來之後,不解的問。
「西邊間立櫃裡一個檀木箱的竹匙,裡頭全是些我珍藏的玉石物件,你有空就幫我整理一下,我發現自你來後,我好像就多了許多奇珍異寶似的,看著你今天又可以找出哪些寶物來。」
「是,貝勒爺。」
載皓踏出門檻,本已經要走下石階了,突然又轉身對朝雨說:「對了,今晚你不必等門,覺得困時,就先上床去休息吧。」
「那怎麼成?如果我上床去,一定得將門給閂上,那您回來時,誰給您開門呢?」
「我今晚也許就不回來了。」
「您要到哪裡去?」朝雨急道。
「新建陸軍哀的幾位軍官老早就想到花叢裡去逛逛了,是我一直拖搪著,我看就趁今晚帶他們過去一遊,也免得我耳根老是不得清靜。」
「花叢?」朝雨狐疑著。「晚上哪兒垃有花可看啊?」然後他一臉好奇兼雀躍道:「如果有,那一定很稀奇,貝勒爺,您也帶我去看好不好?我保證絕不打擾到你們。」
載皓聞言不禁苦笑道:「朝雨,那種花是你這年紀賞不得的。」
「您少唬我,哪有花是人宜不得的。」他鼓起腮幫子不服氣的說。
載皓見他一臉的稚氣,方纔那些紊亂的情緒剎那間彷彿得到了些許舒解,朝雨終究只是個孩子而已啊;於是他朗聲大笑,並揉了一下朝雨的頭道:「有啊,八大胡同裡的花,就是你賞不得的。」
等朝雨回過神時,載皓早已步下石階走遠了。「貝勒爺;貝勒爺;不可以,您不可以--」
載皓哪裡還聽得見呢?於是朝雨氣得一跺腳,也不曉得自己心中為何會突然泛酸起來,只得咬緊下層默默唭道:「載皓,你不可以,我不准你到那種地方去;」
可是他又有什麼立場、什麼資格、什麼機會去跟載皓表明心聲呢?更進一步的說,「她」為什麼會如此在乎載皓要到「那種」地方去呢?
朝雨望著已不見載皓身影的庭院,徒然的發起呆來。
第六章
載皓連燈柱都沒提,單就著月光聽進自己的「月到風來閣」。
他的腳步有些不穩,不禁令他面露苦笑想著,號稱千杯不醉又怎麼樣?酒量不好的人,至少可以借酒澆愁,可以沉醉不醒,不像他,最近無論怎麼喝,頂多也只能令他像現在這樣步履蹣跚而已,離醉啊,可近不知有多遠的距離。
「貝勒爺,您回來了。」才剛剛踏上石階,載皓便聽到朝雨那鬆了口大氣的聲音。
「不是叫你不用等門的嗎?」他故意粗聲租氣的應道,跌跌撞撞的走進屋裡。
「反正我也睡不著。」朝雨低聲嘟噥著,並伸出手來想要扶他。
「不必了,我沒醉,」載皓從剛才到現在,都故意別開臉去不著他。「以後我叫你別等門,你就別等,知不知道。」
「知道了。」朝雨的溫馴答應卻不知想地激怒了載皓,使他猛然旋身扣住了朝雨瘦削的肩膀。
「不,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他怒吼道,溫熱香醇的酒息直呼到朝雨的臉上。「你只知道我說得出,做不到;你只知道我每次出外買醉都醉不得;
你只知道我每回說不回來,結果最後都還是會乖乖的回府;只因為我知道你會等門,我不忍心讓你熬夜等我,該死的;」他忍不住開始搖晃起朝雨來。「該死的;該死的;你不知道,重要的事,你全不知道;」
「貝勒爺,」朝雨依舊維持著他一貫的冷靜道:「您醉了,今晚您真的醉了,我扶您回房去休息,好不好?」
載皓凝視著他,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挺直媚秀的鼻樑,那嬌艷欲滴的紅唇,老天,他是醉了,他非醉不可,如果再不醉在酒裡,那他就必然會發瘋發狂。
「是的,」他閉上酸澀的眼眸,放鬆了緊扣的十指,改而環上他的肩膀,以放棄的口吻說:「朝雨,我醉了,醉到不曉得自己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醉到連你是誰,都快分辨不出來了。」
「讓我扶您回房去,好嗎?」朝雨依然輕聲細語的說。
「好,」載皓漫應道:「好,扶我回房,我要睡覺,朝雨,現在我只想要睡覺,最好還能一覺不起,長眠不醒。」
朝雨默默的扶他回房,為他除下外衣,再讓他上床躺平,接著聽跪到床邊去脫掉他的鞋子,最後又絞了倏布巾過來幫他輕輕的擦臉。
「朝雨,」載皓從頭到尾都閉著眼睛,唯獨微舉起手來輕扣住她的手腕。
「朝雨,忘掉我剛才所說的一切,好不好?」
「好,」她輕聲的答道:「當然好,因為您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您根本就醉了,醉言醉語,何須放在心頭。」
聽到她這麼說,載皓整個人彷彿才放鬆下來,才肯安心的把自己交給席捲而來的睏意。「謝……謝你,朝雨……我……抱歉……醉……醉……」
朝雨幫他把被子拉過來蓋好,自己則順勢坐到床旁的腳踏上,俯視他的睡容,傾聽他的鼻息。
大約過了三刻鐘,確定他真的已經睡熟以後,朝雨才敢進一步依到榻邊,用指尖輕描他在進入夢中後,終於緩緩舒展開來的眉宇,無限心酸的低喃,「載皓,我怎麼會不知道你的困惑與掙扎?怎麼會不清楚你三天兩頭買醉的理由?怎麼會不明白你欲放而不敢放的情思?」
柔軟聽細的手指輕滑過他的面煩,冊手的滄桑讓朝雨的面龐立即為之淒楚疼借起來:載皓呵,載皓,為什麼你偏偏要是載皓呢?
「朝……雨……」突如其來的夢囈讓朝雨驚跳起來,甚至摀住了嘴巴,嚥下那差點奪口而出的驚呼。
等確定那只是他的藝語後,朝雨方敢緩過一口氣來,再癡癡的凝視了他好一會兒,最後才懷抱著萬般難捨,卻又不得不捨的心情,慢慢放下兩邊的床幔,走到平時載皓充做書房的東側間,拿起自那日幫他從檀木箱取出來之後,載皓便常拿起來把玩欣賞的那把扇子。
明月如宙,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朝雨帶著扇子,往外經廳堂出庭院,又是一個玲瓏剔透的明月夜。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偏。
載皓,我不知道這把扇子你竟一直珍藏著,這甚至不是我的傾心力作,充其量也只鴕算是見舒園夜景悠靜,匆匆畫就的俄作而已。
為什麼我會那麼淯楚你現在的痛苦?因為你有的困惑、掙扎我也都有,可悲的是,我卻連買醉的自由都沒有,只因為我不能佼你著穿我的偽裝、我的心事與那份無助的悲涼。
天涯倦容,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或許我也可以就此一走了之,但留下來的心願既然尚未達成,我又怎能就這樣離去?而且如果我突然不見了,你豈不是會更痛苦?不;我不能那麼做,我捨不得、捨不得再繼續傷害你,寧可自己日日忍受面對你時的心疼,也不能放任你因我而進一步的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