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齊萱
朝雨仰望天際那輪明月,低吟著「永遇樂」的最後一段,只是不知曾經撫慰過無數詩人墨客的月兒,是否也能給予自己繼續撐持下去的勇氣。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歎。
古今如夢,或許人生真的只像是一場夢,但為什麼老天偏偏要安排我們共作這一場夢?載皓,就算明知只是一場夢,你可願意醒來?或者我又可願意醒來?
將這一切都看在眼底的月兒啊,你又會為誰而浩歎呢?
朝雨「唰」一聲合上扇子,按在胸膛,頓覺更加無語,也更加黯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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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一幅松畫枝幹彎曲有度,呈高偉凌霄之勢,枝幹畫法遒勁粗放,松枝的畫法也極富變化,朝雨,近來你畫畫的功力迭有進步喔。」
驀然聽到載皓的聲音,聽得朝雨飛快擲筆起身道:「貝勒爺,您回來了,我這就去給您--」
「不忙,」載皓把他按坐回去說:「你還差一筆,不是嗎?」
朝雨低頭一瞧,果然還有一叢松針尚未畫齊。「無所謂,便算它本來就殘缺不全好了,也許早就被某個頑皮的小孩用彈弓射斷、射落,這樣反而顯得自然,不是嗎?」
「我看是我的到來[折損]了松針。」
聽他說得詼諧,朝雨不禁跟他一起笑了開來,這一笑,倒沖淡了不少兩人之間近來常常緊繃的氣息。
「朝雨,我著你好像特別鍾愛自然景物,而且一直是以寫生的態度來作畫,從不憑空想像,是不是?」
朝雨微張著小嘴,想不到載皓會連這個細節都注意到了。「嗯,從我自小習畫開始,便喜歡畫確實存在的景物,就算只是畫一株花,也一定先請母親剪折我想主的那種花來插在瓶中,然後才開始臨摹,總覺得不這麼做,得不其活色生香。」
「你作畫還另有一個奇兀的地方,你自己知道嗎?」
「奇兀的地方?」朝雨想了又想,終至搖了搖頭說:「沒有吧,近來我畫的大多是花卉,立春之後,大地一片回暖,王府內的各處庭園漸漸嬌妍起來,堪稱一夕數變,題材豐富多樣,讓我直恨自己手拙;不過,應該沒有貝勒爺所說的奇兀之處吧?」
「我說的是你從不題名落款的習慣,頂多蓋個朝雨的隸書紅印算數。」
朝雨一怔,隨即笑道:「貝勒爺說的原來是這個啊;我剛剛才在學步階段,題什麼名、落什麼款呢?況且我向來不喜大篇幅、大篇幅的題字,既然是要作畫,所有的心情與感動,便該全部交託給畫筆,無庸畫蛇添足,再藉字句來解說景物的動作,在我著來,那根本就是對自己畫作不夠自信的表現。」
其實他哪裡是什麼畫畫不題字的人呢;只是若將字一題,便難保載皓不合立刻認出他的筆跡來,屆時自己就休想再掩飾偽裝下去了;現在為了暫求自保,也只得胡亂的撒謊一通。
「想不到我們朝雨還是這麼有志氣的人,你是想讓大家以後一看你的畫,就曉得你想要表達什麼,甚至希望大家一看到畫,就曉得是出自你之手的傑作精品,是也不是?」
「讓貝勒爺見笑了。」朝雨雖謙稱,卻不否認的說。
載皓仰頭大笑道:「好;有志氣,載皓一向喜歡有志氣的孩子。」
是他太過敏感嗎?或者載皓在說到「喜歡」及「孩子」兩個詞兒時,都特別加重了口氣呢?刻意表明他對自己只有「喜歡」,而在他的眼中,自己也只是個「孩子」?
「對了,貝勒爺,您今天怎麼能夠這麼早就回府裡來?」朝雨瞥一眼尚未全暗下來的天色說:「早知道您今兒個會這麼早回來,我就不畫畫了,先幫你備妥一切沐浴用品要緊。」
載皓的面色陡然一暗,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心事似的。「或許洗個熱水澡,身子心裡都會舒坦一些,你就去差他們送熱水來吧;」
「貝勒爺,您是不是……」朝雨小心翼翼的問道:「是不是又遇上什麼煩心的事了?」
「什麼事都瞞不過你的法眼,」載皓苦笑一聲歎道:「是的,今日上海那裡傳來一個不甚好的消息,讓我心裡十分不舒坦,總覺得心上又多添了一項負累。」
上海?朝雨陡然一驚,本想再進一步問個詳細,但載皓卻己自身後泥出一個長形木盒,朝雨也直到此刻才察覺原來剛剛覺得他的樣子怪,是他左手一直背在身後的關係。
「貝勒爺?」他其實已隱隱約約猜到木盒裡頭的東西是什麼了,卻反而更不敢伸手去承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是嗎?今天因無心辦事,午後我就到琉璃廠去逛了會兒,從榮寶齋那兒給你挑了樣東西,還不曉得你會不會喜歡呢。」
「貝勒爺,朝雨恐怕您這份禮太貴重,我--」
「若說貴重,人命最貴最重,怎麼?你還要我重提三個多月前的往事是不?
或要我再謝你救--」
「不,不,不,朝雨絕沒有這個意思,朝雨收下這份禮就是。」說完馬上將載皓手中的木盒給接過來。
「你不打開來著看?」
朝雨依他所言去做,不禁驚呼一聲,「貝勒爺,這……這真的太貴重了。」
「你果然識貨,」載皓極為滿意的笑說:「行了,什麼都別再說,收下就是。」
「唐時白居易說:「……尖如錐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飲泉生紫毫,宣城工人采為筆,千萬毛中掠一毫。」,又說:「每歲宣城進筆時,紫毫之價如金貴。」您一口氣就送我五支紫毫,朝雨……朝雨怕擔待不起。」
「我當然知道紫毫珍貴,兔毛中能制筆的,只有背脊部分,而紫毫在整張兔皮上又大約只能取出零點零四錢,換句話說,製作這樣一支筆,大約需要十張左右的兔皮,而且這些兔子還必須長長於崇山梭嶺中的野兔,一般家中所飼養的白兔,是沒有這種長紫毫的:不過我看重的,正是它的珍貴,普通的毛筆,哪能顯現我對你的心意,」彷彿意識到自己說溜了嘴似的,載皓馬上又補上一句,「是表示我對你在作畫方面才華的器重。」
朝雨細細撫摸過那五支制工精巧的紫毫筆,顯得愛不釋手,頓覺自己捧在手中的,已不再只是五支昂貴的紫毫而已,根本就是載皓的隆情盛意。
「怎麼啦?怎麼又突然不說話了?」
朝雨抬起頭來,眼中竟有淚光閃現,更頗得眼波盈盈流聽。「貝勒爺,您對我……對我……實在是太好了。」
載皓凝視著他,著了好一會兒後才說:「傻孩子,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除了這樣,我還能怎麼好好待你呢?」
朝雨本想再說些什麼,但在嘴唇嗡合了半晌之後,終究只是以一聲長歎做結。
「另外我還幫你選了些宣紙,稍後紙坊自會幫你送過來,」載皓像是一下子疲憊許多道:「我累了,你叫他們快點送熱水來。」
「是,」朝雨連忙應圭,並接下去問說:「可要我幫您擦一擦背?」
不料載皓卻斷然回絕一聲,「不必了,由澡房那邊的小廝服侍我即可,你繼續畫你的畫吧;」
「貝勒爺……」朝雨的聲音中有著一絲他自己都察覺不清的乞求。
載皓本來已往他東邊寢居走去的腳步,經他這麼一喚,倒又停了下來回頭看到他楚楚可憐的模樣,終於忍不住歎口氣道:「罷了,待會就進來幫我更衣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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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萬萬料不到徐百香十萬火急的把她找來,見到的人,竟會是她連想都不曾想到的如意。
「邑塵;」如意立刻撲上前來,與她緊緊的相擁。
「你怎麼會--」
「你為什麼穿--」因為兩人同時開口之故,反而又同時打住。
邑塵失笑道:「你先說好了。」雖然她自己也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不過還是硬忍住了。
「邑塵,你為什麼會中途輟學,突然改變住所?現在又為什麼會身著男裝,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這事說來話長,我倒比較想知道一件事,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三天前夜裡。」如意神色難掩憔悴。
「就你一個人來嗎?」
「嗯。」
邑塵愈聽愈迷糊,但也愈心驚。「韋伯父怎麼可能答應讓你一個人過來?」
「我騙他們說是你病了,三哥特地叮嚀我一定要過來看看你,反正有信祥陪著,爹大可以放心。」
「信祥回國了?什麼時候的事?他又怎麼會跟你一起來京城?對了,你們既然是一道來的,那他現在人呢?」
邑塵這問題不問還好,一問竟立刻問出了如意奪眶而出的淚水,和壓抑不住的嗚咽,看得邑塵不禁膽戰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