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納蘭真
即興,而後根據我對這個劇本的掌握和要求,將這種即興織入整齣戲裡去,」她
倦累地打了一個呵欠:「這是完全不一樣的。要做這種工作,導演必須完全知道
他對這齣戲的詮釋和要求是什麼,而那種心理實驗劇場則缺乏整體的貫串。」
老天,她在做什麼?她不是打算盡快結束這個話題的嗎?卻是一碰到自己最
鍾愛的東西,就像個長舌婦一樣地滔滔不絕起來了!月倫趕緊又打了一個呵欠。
愧咎立時佔滿了思亞的心胸。她整整排了三個鐘頭的戲,一定累得恨不得倒
頭便睡,怎麼你還在這個地方和她呶呶不休呢?真是太不體貼了!
「看你真的累了,我先送你回去好嗎?」他放下了手上的大玻璃杯:「我的
摩托車就在樓下。」
這樣的汜議再順理成章不過,教月倫完全沒有推托的餘地,只好在肚子裡罵
自己呆。誰讓她猛打呵欠的呢?如果她表示自己還有事要和苑明談就好了,至少
可以把思亞先送走。然而話說回來,時候也實在不早了,搭公車回去真的挺累人
;何況她石月倫從來不是小家子氣的人,為什麼要那麼在乎苑明怎麼看這件事呢?除非──她自己真的開始有些在乎了?
那又怎麼樣呢?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她腦子裡面說:順其自然呀。你自己知
道得比誰都清楚的,無論生活中遭遇過什麼樣的挫折,日子總是要過。既然你一
點也不討厭他,作什麼壓抑自己呢?
啊,好吧,順其自然就順其自然。月倫站起身來,將手頭的卷宗資料收拾齊
整,思亞立時二話不說地接了過去。
「明天見喔,學姊,」苑明笑瞇瞇地說。月倫和思亞前腳剛出了屋子,學耕
立時將她一把抱進了懷中。
「好不容易,電燈泡都走光了。」他滿足地說,苑明在他手上重重地拍了一
下。
「大色狼,我還沒有洗澡耶!」她嗔道,只可惜聲音裡的笑意洩露了她真正
的心情:「放開我啦,你這樣──」她眼珠子一轉,瞄到了桌上的白色信封:「
哦喔!」
「怎麼了?」
「我們忘了把學姊的信轉交給她了!」苑明皺了皺鼻子:「真是的,還特意
放在辦公桌上的呢,原打算學姊一進門就交給她的,都是你,鬧得我什麼都忘了!」
「那有什麼關係?明天再給他就是了嘛。又不是限時專送,遲一點不要緊的。」學耕沾沾自喜地道:「你真教我傷心,老婆,當我這樣熱情地抱著你的時候
,你怎麼可以還在那兒想你的學姊?來來來,讓我試試我能不能又鬧得你「什麼
都忘了」!」
「學耕,門!咱們總得先關門呀!」
「你覺得我的演員們怎麼樣?」月倫一面跨進電梯一面問,思亞側著頭顱想
了半天。
「我不大會看。」他老老實實地說:「李苑明的演技好像很不錯,動作很漂
亮,創造力也高;汪梅秀也很有自己的想法。至於韓克誠──我覺得他是最弱的
一個。他好像……對自己的演技沒有什麼自信?」
月倫給了他一個讚賞的笑容。「還說你不大會看呢?」她跨出了電梯:「你
把一些基本的闔質都抓出來了。」
思亞高興得兩眼發光。「那你為什麼要用韓克誠呢?喜歡演戲的年輕人應該
很不少呀?」
「克誠最大的優點是謙虛。」月倫微笑:「你要知道演技並不止是模仿。會
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並不能算是演技。一個真正的演員必須完全瞭解自己,才有
可能探索出他自己的極至。而不謙虛的人無法對自己誠實,也就絕對做不到這一
點。」月倫的微笑加深了:「只和戲劇沾了點邊,就自命為藝文界人士、沾沾自
喜、眼高於頂的年輕人太多了,而我真正想要的是:可以和我一起工作、一起成
長的夥伴。克誠是有才華的,而他的謙虛保證了他的成長。現在的生澀只是過渡
期而已。」
「你──把演戲說得好像是人生的修行一樣!」
「那是因為演戲本來就是人生的修行。」月倫眼中煥發著明麗的光彩:「真
正的演員必然有著偉大的人格。你知道西方人對戲劇的最高要求是「神聖劇場」
嗎?」
「我──現在知道了。」思亞專注地看著她,看著她在談到戲劇時神情的專
注,眼睜的飛揚,突然之間想明白了:為什麼以她這樣成熟而自信的女子,還會
擁有孩童一樣的稚氣和天真。那是因為她是一名理想主義者,以永不褪色的熱情
和無可拘限的才華,努力不懈地建構她心目中的城堡。
而天真的熱情正是所有的理想主義者動力與支柱的來源,古人不是老早就說
過了麼?「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不好意思,我一談到戲劇就忘形了。」月倫對著思亞皺了皺鼻子:「走吧
,為了感謝你乖乖地在一旁看了三個鐘頭的戲,我請你吃消夜!」
「嘿!」思亞抗議:「應該是我向你道謝才是,這消夜該由我來請你啊!」
「可是等一會兒你要送我回家啊?」
「奇怪了,難道我自己就不用回家了嗎?」
「噢,」月倫嫌惡地皺著鼻子:「真見鬼了,我才回國沒多久,就染上了這
種搶付賬的壞習慣!我來,我來;不不,我來,我來!您這太不給面子了嘛,難
道我連這麼個小東道都請不起嗎?不不不,您遠來是客嘛,那有讓客人破費的道
理呢?」她捲起舌頭來,用山東腔和四川控學兩個人搶付賬的聲口,還加上很誇
張的動作,把思亞笑得前仰後合。
「哇喳!你實在很精采你知道嗎?」他一面擦去笑出來的眼淚一面說:「我
還不知道你這麼會演戲!你怎麼沒想過要當演員呢?」
「以前倒是想過的,但後來我發覺導戲的泗戰性比較大。」月倫笑著說:「
你知道演員只要對他的角色負責,導演可是什麼都要插一手。」
「可是你一定知道自己會是一個好演員吧?」
「如果我自己對演技沒有概念的話,又怎麼能指導我的演員呢?」月倫對著
他歪了歪頭:「走吧,唐先生,咱們吃消夜去,我可是很餓了!晚餐才塞了一個
三明治,還是在公車上吃的。」
思亞不以為然地看著她。難怪這位小姐如此之苗條!一個工作量像她那麼大
的人,都應該把自己喂胖一點的。沒有關係,我會想法子讓她多吃一點,他對自
己說,一面將摩托車牽了出來,想想又回過來看她。
「誰付賬?」
「老天!」月倫翻了翻白眼,覺得這小子還真難纏:「好吧,來,剪刀、石
頭、布!輸的人付錢,這下子沒話說了吧?」
思亞很不甘願地發現自己蠃了。
「沒道理嘛,讓女孩子請客!」他一面發動車子一面咕噥:「喂,石月倫,
我可是把話說在前頭:下一次一定要我來付賬了!」
「那你這個虧就吃大了!」月倫往後座一坐,大大方方地環住他的腰:「一
頓消夜花得了幾個銀子?輪到你付賬的時候,我可是要去吃日本料理喔!」
「沒問題!」思亞興高彩烈地說。機車帶起的疾風從他耳邊拂過,使得他的
頭髮和他的心情一樣地飛了起來。她答應下一回由他來付賬,那就表示還會有下
一次甚至是下下一次了!「到結賬的時候我要是發現錢不夠,就把你當在那裡!」他大聲地說:「那我以後就都可以到同一家店去白吃了!」
「恐怕不見得哦!」月倫清脆的笑聲飄揚在風中:「我很不會洗盤子的!」
第四章
【第四章】
步入大樓的時候,月倫的臉上還帶著絲溫柔的微笑。呵,是的,她很開心,
很久不曾如此開心了──這種幸福的感覺和劇團工作的成功與否是不相干的,也
不同於爭取到支援經費的那種歡喜。而她完全知道這種感覺是怎麼來的,為何來
的,也──沒半點否定它的打算。真是的,她為什麼要否定呢?她可不是那種情
竇初開的小女生,連自己想要些什麼都不知道,連自己的感情都摸不清楚。她知
道自己喜歡唐思亞,非常非常喜歡。
想及昨晚那頓一吃吃了將近三個鐘頭的消夜,月倫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他們
天南地北地亂聊,也談了很多切身的事;她知道了思亞是老,兩個姊姊都已經
結婚了;一個哥哥在南部工作,另一個哥哥則在國外。父親是個退休的律師,母
親則是個退休的中學老師。思亞從小是個頑皮小子,最喜歡做木工;如願地考進
了建築系,服完兵役以後就在一家建築師事務所上班。而今他正在努力地K書,
希望能盡快地考到建築師執照。
「建築師執照不是很不好考嗎?」月倫問他。
「是不好考。」思亞承認:「不過我別的不怎麼樣,考試可是很有信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