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井潔
我在這裡再附帶說明一下『恐怖夫人』好了。
恐怖夫人——是我第三次相親遇到的母親。在相親的過程中,她對她兒子的態度就像關愛情人一樣死「巴」著不放,而自然地,她對我就像不共戴天的仇敵,不是冷潮熱諷激刺我,要不就緊閉著嘴斜眼瞪我。
一頓飯吃得我戰戰兢兢的,我帶著有點好笑又有點恐懼的心情,擔心著她會神經質地發作。
不過,就算她再恐怖,她有禮貌地隨著父親到附近的公園溜躂。
後來,和我第三次相親的男子,誠實地告訴我說,他已有與他交往近十年女友,因為他母親的反對,他們快瀕臨分手,這次的相親,只是他母親破壞他們的手段之一。
我靜靜地傾聽,露出同情的笑容,看著他憂鬱且陰黯的面容。
他說:「可是,再怎麼說,她總是我的母親,畢竟她為了扶養我長大,守了二十年的寡……」
啊!聽著聽著,我對那位與他相交十年的女友,不禁寄以無限的同情與遺憾。
相親後的第二天早上,我被電話聲吵醒,也許是我會認床的緣故,昨夜有點失眠,躺了好久才逐漸睡去。
電話響了十聲以後,我確定父親和小弟都不在,才認命地掙扎起來接電話。
我睡眼惺忪,腳步不穩地去接電話,中途還絆了桌子一下,幾乎是跌跌撞撞才接起電話。
「喂!」我語氣含糊,有點搞不清楚狀況地說。聽對方的聲音是陌生的,正以為是小弟的電話,要說不在時,卻聽到自己的名字。
「我就是。」我清醒多了。
把差點扯到地上的主機,放回桌上。
聽了對方說了一大堆話,我才比較明白,他就是歐巴桑的兒子。顯然歐巴桑並沒有詳細地將國光號上潑咖啡事件的始末告訴她兒子。
因他在電話裡,仍一直強調己方的無禮之處。
「我想道歉,想再見你一次,好嗎?」他說。
「這怎麼能怪你們呢?」我也很客氣。「嗯,好吧!」
我和他約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心想,一定要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完全告訴他,這樣子,他就會明瞭他母親的態度是情有可原的。
當然,這件事我一點也沒讓父親知道。我隨便說了和老同學相聚的藉口,便與小弟一塊溜出門。
我們約在昨天那家餐廳對面的公園門口。一下車就發現他已經先到了,就站在芋仔冰小推車的旁邊。
我以訓練有素的笑容和他問候,也許是因為我們都穿著休閒服,不像昨天隆重的裝扮,氣氛輕鬆很多。
我們走進公園,修剪完整的草坪上,有一小段石子鋪成的健康步道,三個赤腳的老人,以一種很有規律的步伐在上頭踩著。
我們輕易超過他們,停在公園最高的草坪上。風從樹間穿透過來,也許,就是這樣不急不緩的風,讓草坪中央孩子的風箏飛不起來。
「我才應該跟你母親道歉的呢!」一路上,我這麼跟他說。
而他顯然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並沒有急切地追問其中原因,只是依著我的步伐,談笑地走在我身邊。
「你們家住台南吧?」我又問了一個問題。
「老家在這裡,幾年前我們家搬去台中。」他蹲了下來,遠遠望著那個已經被風箏線糾纏不清的小孩。「只有我留在這裡讀成大的研究所。」
孩子旁邊的大人——也許是他父親吧!開始看不過去要幫他把糾纏的線解開,但孩子卻執意不肯。
那時候,我果真猜對了一半;讓他母親穿著咖啡漬的白褲子回老家,確實是不道德的!
「我在國光號上已經看過你母親了!」我開始告訴他,也蹲了下來。
「喔?」他終於露出狐疑的表情。「你們先前見過面?」
「當然不是那種約好見面的啦!」我做出一個誇張的動作。「完全是偶然性的。」
「喔?」他等著聽我的下文。
「是這樣的……」我開始把國光號上潑咖啡事件的始末告訴他。
我很冷靜,甚至有點節制地說著。不像第一次大笑說給小弟聽的那樣。
即使是這樣,當我說到咖啡「啪」地一聲倒了,他還是像小弟一樣笑了起來,而把《聯合文學》墊在屁股下這件事,他更是笑得樂不可支。
「我可是一句對不起也沒說喔!」
他仍然不止住笑意。
「全是精神太過渾噩的緣故啦!」我補充說。
他還是一直笑著。
「嘿!」我語氣有點兇惡:「她可是你母親呢!收斂一點!」
他終於恢復正經的模樣:「情況確實很糟糕。」
「是啊!任誰發生這種事,都會很生氣的呀!」
他睜大眼,臉上露著嘲解的笑意。「你好像很得意發生這樣的事情呢!這麼討厭和我相親?」
「相親這種事,很難說有什麼喜歡的。你是個新手吧?」我看他這副模樣就猜測得到。
「什麼?」
「第一次相親吧?」
他沒有回答,只問:「你呢?」
我揮揮手說:「別提了。」我可不想讓他知道我已經相過七次親這回事。
遠處的孩子放棄執著,把風箏交到大人手上。我自然地說:「你看起來並不像到了非要結婚不可的年紀嘛!」
「是啊!」他接著說:「但是多認識一個女孩子也不錯。這麼一想。母親的要求並沒有理由好反對啊!」
「那麼原來的女朋友呢?」
「當兵的時候分手了。」
似乎又是一個普通兵變的例子,我沒有繼續追問之後情形如何,但話題一開,他很坦白地接著說。
「那時候,整個人顯得很消沉、很傷心。出了社會以後,才比較能夠體會她的選擇。」他笑了笑,轉向我說:「她只不過在她的上司和我之間,作了一個有利的抉擇罷了!」
我靜靜看著他,聽著他說的話,顯然,他對往事並沒有完全釋懷。「之後呢?再也沒交過別的女朋友嗎?」
「也不是故意不交!只不過,一直專心在研究上和考慮未來前途上,就很傷腦筋了。」他站起,伸伸腿。
「是呀!」我脖子抬得高高地望著他。「打好一切基礎,再來拐一個兵變的女朋友,這樣容易多了。」
他愣了一下,然後又很開懷笑了,知道我其實開玩笑的意味多過諷刺。
我對我自己做個鬼臉,實在受不了腿峻,乾脆坐在草地上。突然,一陣還算強的風吹過,遠處大人手上的風箏有飛起來的態勢,跑了幾步,風箏還是不堪地頹落地上。
「每一次當你傾聽別人講話的時候,我都有一股錯覺,以為你是一個很文靜的人。」他靠在樹上,皺著眉頭似乎太過認真地說。「但是你不是吧?」他突然盯著我看:「如果今天沒見面的話,你在我印象中,就永遠是個文靜的女孩子呢!」
「聽你這樣說,我似乎是像貓一樣狡猾的動物了。」我無辜地望著他。
之後,談話就這樣子一直斷斷續續的。他彷彿對於我不是他印象中文靜的樣子這件事,感到收穫良多似的。
而我覺得,我真正值得誇獎之處,是在於把發生事情的本末,完整地告訴他。
因為在生命的某個過程當中,我們總是會莫名其妙地過見某個人,然後發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然後再莫名其妙地錯身,向下一個生命歷程走去。
原諒我如此繞舌地用了這麼多個「莫名其妙」,這只不過是為了讓我自己回想,為何傾聽別人的故事總是十分明遼其中根本因緣,而對於自己的事,卻永遠如此顛顛倒倒、不明就裡的莫名其妙呢?
最後,和他說再見之前,我雖然想到他應該和我一樣——偷溜出來的!但還是很客氣地對他說了「代我向你母親道歉」之類的話。
他露出慣有的笑容,點了點頭。我們分別向街道相反的兩頭走去。
中秋節假期過完,我搭了小弟借來的車回到台中。在高速公路上,行經彰化以後,我從睡夢中突然清醒,搖下車窗,風恣意地傾瀉進來,我整理狂亂覆在臉上的發,把它們全束在腦後。
「幾點?」公路右邊的天空已經完全看不見太陽的影子,只留下幾抹淡紫淡紅的彩霞。
「五點半。」小弟叼著香煙模糊不清地說。「剛剛塞車。」
「車禍?」我拿起礦泉水咕嚕咕嚕地喝著,瞄了一眼時速表,指針停在六十和七十之間。
他點點頭,右手把快掉落的煙灰抖落在煙灰缸裡。「放音樂來聽!」
車時有一卷陳升的錄音帶,我一邊看歌曲介紹的目錄,一邊聽他單純的吉他拔弄聲。
小弟輕鬆地跟著哼。
「自由了?」我看著他臉上得意的笑容,警告他說:「你不要以為爸真的這麼笨!這幾天溜得不見人影,爸一直問我你在台中做什麼。」
「我乖得很。都是別人來找我的。」他瞄了我一眼:「你自己才慘!爸昨天趁你洗澡的時候拉住我,跟我說些奇怪的話。」
「什麼奇怪的話?」我狐疑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