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季瑩
這期間,花綺較以往有些不同,先前那個笑容燦爛,說風就是雨的花綺不見了,雖然她還是會笑臉迎人,可明顯的是強顏歡笑,她的眼底,總鎖著濃濃的憂鬱;她的心底,總藏著重重秘密。
一聽水翎提起,她們的額娘芹福晉與大姊纖月及四妹妹鏡予正在來江寧的途中,花綺先是喜,繼之眼裡又漫進一抹愁緒。
最讓水翎感到莫名其妙的是是,花綺竟然跟她說,假使有一天她不幸先阿瑪、額娘與眾家姊妹而去,她要求姊妹們不要心傷,要求姊妹們代替她承歡父母膝下、克盡孝道,那語氣虛無得彷如在交代遺言,弄得水翎心驚肉跳。
水翎追問花綺原由,可花綺的嘴卻像個臭蚌殼似的一個字也不願吐露。
只是這些天,「江南神捕」是亂黨餘孽、潛伏衙府就是想伺機行刺君王的消息卻不脛而走,就連靖王爺也想不通為何風聲會走漏?
水翎曉得阿瑪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也曉得阿瑪視楚樵為棟樑之才,否則,阿瑪絕對不會紆尊降貴的請求他與花綺締結白首之盟;也正因為阿瑪如此愛才惜才,所以才不願草率的替楚樵扣上謀刺君王的大帽子,更不願馬虎隨便的將他推向斷頭台。
水翎聽夫婿說過,阿瑪與姊夫打算先暫且假裝這碼子事沒發生過,當然,楚樵仍須羈押看管,但阿瑪會利用時間弄清楚樵亟欲行刺聖駕的原因,然後再衡量該怎麼做?能如何做?
可誰也沒料到,這件事居然被大肆渲染了開來,更教人措手不及的是,皇上身邊的副總管畢公公竟湊巧的身在江寧,並於兩日前捧來一紙聖旨。
聖旨的大意是說,聖駕正在前來江南的途中,因畢公公先下江寧來處理事務,無意間聽說有亂黨餘孽打算謀害聖上,經畢公公快信回報,聖上龍顏大怒,要求於接旨後兩日內將叛逆楚樵斬首示眾,絕不寬貸!
靖王爺接下聖旨後,即使心中再覺可惜,也因聖命難違而不得不放棄徇私的念頭,並宣佈於後日午時將楚樵問斬。
水翎一直注意著花綺的神情,當阿瑪宣佈完時,花綺的臉色起先是灰敗慘淡,可不過半晌,她就恢復了平靜,甚至還不自覺的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
水翔自然是愈來愈覺得納悶,連著近半日,她都極密切的觀察著花綺,她雖推敲不出花綺的思緒,可總隱約感覺到一股不祥正悄然的在織造署裡氤氳、瀰漫。
是夜,水翎睡不著,披衣坐起,仰望著繁星點點的天際,不意卻瞥見兩條人影躡手躡足的往東進的屋子走去,水翎認出其中之一是花綺,另一個則是查錦。
東進屋子的最裡頭就是囚禁楚樵的重地,花綺偕查錦前去究竟想做些什麼?是要救人?或者是來賀喜他即將身首異處?
水翎悄悄地跟隨著,看到花綺進了獄門,並遺出守衛,換查錦替她把風。水翎一直以為花綺是來向楚樵耀武揚威的,可她實在禁不住好奇,只好現身示意查錦莫要張聲,之後,她悄悄的進了牢門,隱在燭光照不到的一隅,眼耳並用的聽看牢房裡正發生的事--
「天漠,我來看你了。」花綺意外殷切的投入他的懷中。
十來天不見,楚樵的下巴上已長出鬍髭,臉也變得清癭,乍見花綺,他平靜的臉龐居然發起了光,不過,他很快就回復漠然。
「春夢秋雲、聚散容易,看什麼呢?」他淡淡地問道。
「你恨我?」偎在他沒有動靜的懷抱裡,花綺臉色蒼白的仰頭瞅他。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我,又能恨什麼?」
「你恨我在阿瑪,以及兩位姊夫面前出賣你。」花綺孩子氣的垂淚、抹淚。「你恨我任性。」
楚樵凝視花綺良久,才徐徐的輕歎。「傻瓜!我不恨妳,真的,我曉得妳之所以如此,定有妳的道理。」他輕憐蜜意的擁緊她。「何況,我早已應允,絕不計較妳的任性。」
「你當真不怪我?」
「當真,君子一言九鼎。」
「那麼,想不想聽聽我的道理?」
「不聽白不聽,畢竟那是妳該我的,可若妳不想講,又另當別論了。」對於一個即將面對死亡的人而言,楚樵平靜理性得嚇人。
「我不能不講,天漠,畢竟,這或許是咱們今生今世最後一次的交談。」花綺含淚看他。「你可能已經聽說,聖上降旨,後天午時要將你斬首示眾。」
楚樵苦笑。「死,有重如泰山,輕如鴻毛,我楚天漠並非貪生怕死之輩,只是沒料到會死得如此難看。」
「天漠,正因為瞭解你,所以才任性的妄動輕舉。」花綺伸展纖指,摩挲楚樵下巴上的鬍髭。「當今聖上,並非無道昏君,他靜而存養、動而省察,好慕不衰的治理國家,實功下達的創造了太平盛世,假設今日你成功的刺殺了他,雖報了你楚氏一門五十餘口的血海深仇,可又有多少人將會因為國家失了龍頭而付出代價?也許梟雄群起爭位奪權、也許頻生戰禍、生靈塗炭,陷千萬人民於水深火熱之中。
「可又像你說過的,是你的仇,若不竭心盡力、戮力以赴,你此生定要時時刻刻掛懷,不得寧靜,於是,最兩全其美的方法便是,我先坑你一條命,再一命償一命。」
聞言,楚樵一愕,一驚,猛然揪住花綺在他下巴游移的纖纖素手。「妳……妳在盤算著什麼傻事?」
「或許傻,可今生今世我什麼都不想求了,我求的是咱們的來生來世,你生,我奉陪;你死,我更要奉陪。」
「呆、傻、蠢、笨!」楚樵一字一頓的咬牙罵道。「這麼做,於事何補?」
「人道是『情天難填恨海』,今生我竟體會良多。我害怕這一世我若多作的停留,會再換來他生他世的憾恨,如不緊緊追隨,又怎能跟得上你的腳步?」花綺的臉上出現了生死相隨、無怨無悔的堅決神采。
楚樵啞口無言,唯一能顯現他混亂心緒的是他在花綺手上緊了又緊的力道。
「你切莫難過,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她輕輕掙開楚樵,拉起腕袖,露出手腕上的兩隻青玉鐲。她拔下其中一隻,只見那上頭以雙心如意結編系成一條如項鏈般的粗索。
她鬆開他纏繞在頸上的辮發,取而代之的是那只已成項鏈墜子的青玉鐲。
「這是咱倆來世相認的信物,你曉得的,黃泉渺渺、魂魄悠悠,還有那孟婆的忘魂湯,總要催人心肝、斷人腸。我怕……怕來生來世,云云眾生之中,尋你不易,覓你不得;更不曉得來生來世還能否保住這同一形式的臭皮囊!我更怕來生來世重逢時,卻面對面不識啊!
「所以,拿你贈我的這對玉鐲來做咱們的信物,做咱們的印記,它太小,套不上你的手,我便替它繫上皮索,將它掛在你的頸項上,盼它能助咱們一臂之力,讓咱們『對面相逢應得識』,而不是『縱使相逢應不識』。」
楚樵笑了,大概是笑花綺的天真爛漫吧!「不曉為何,我眼底竟有種刺痛戚。也許是因為我當真喜歡用鐲子來裝飾頸項吧!可妳是否曾想過,我即將問斬,萬一我頸子斷了,這只青五鐲會流落何方?」
「你的顧慮不無道理。」花綺也笑了,淚卻撲簌簌的落了下來,想必她心中定有「天也護,來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的感慨吧!
她含淚沉吟半晌,忽然道:「明晚我再來會你,並帶來一把匕首及兩杯鴆酒,事已至此,不如咱們自行了斷,一來可免你身首異處,二來可免我受他人阻撓,你覺得如何?」
還能如何!面對如此碧水縈迴、情深無悔的冰雪佳人,他楚天漠今生今世又復夫何求?只見他格外鷙猛的擁抱住花綺,讓兩顆頭顱熱烈的交疊。
躲在牢房一隅的水翎看了心雖驚,卻也不覺淚濕衣襟。她終於弄懂花綺不是來撻伐楚樵,而是來同他殷殷話別的;也終於弄懂花綺因為深愛楚樵,正打算不顧一切的以身相殉。
水翎是懂得這種生死相許的感情,她與夫婿尹鴻飛不也是經歷了幾番大劫大難,才得以殷殷相守的嗎?可同樣的,她也懂白髮人送黑髮人那種骨肉手足葬喪相送的痛啊!
不行!水翎想了想,她決定要設法阻止花綺做這樣的傻事!
她悄然退出牢房,碰上查錦時,水翎看出查錦的欲言又止,深知薑還是老的辣,想必他早看出花綺的不對勁了。
水翎示意他噤聲,還小聲的求他不要告訴花綺她曾進去過,並且強調--她會想法子。
是夜,水翎失眠了,其實她也明白,對這樣一份已算死生契闊的感情,根本是無法可想的啊!眼前唯一可行的,似乎是對花綺曉以孝義、動以親情,看能否軟化她執意殉情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