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姬小苔
「江楓!」張大夫在電話中歎了一口氣,「你秦阿姨說得對,你是個難得的好孩子,沒能夠做她的媳婦,是她今生最大的遺憾。」
「我是她的女兒。」我的鼻子發酸眼睛發熱,握著話筒的手在發抖,但我倔強地咬住唇。
「你愛她就該勸她來住院開刀。」
「她說她會好好考慮這個問題——上天既然要她生病,一定有它的用意。」
一整天裡,我都在不安中度過。慕塵說得對,我一直都處在不安狀態,所以才會那麼急躁、易怒。
快下班時,我正在開會,田蜜匆忙地衝進會議室,每個人都以責備的眼光望著她。
「對不起!」她似乎已經難過到不知害怕的地步,把我拉了出去。
「這麼慌慌張張的做什麼?」我很不高興,「我好不容易跟工務部溝通好,你一闖進來,害我又要重頭來。」
「阿唐打電話來,說秦阿姨被送進醫院去了。」田蜜被我一吼,臉都嚇白了,好半天才說出話來。
我趕到醫院時,慕塵早在那兒了。
「秦阿姨怎麼樣了?」
「情況不大好,醫生在急救,不許我們進去。」
「怎麼會突然——」我一下子哽咽了。
「她吃中飯時精神還很好,但是午睡起來就不舒服,要我扶她去露台上坐,結果才一站起來就倒了下去。」
「我該怎麼辦?」我喃喃自語,跌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江楓,不要洩氣,你這個樣子,媽媽如果知道了會有多難過。」
「別管我,讓我靜一靜。」
「江楓!」
「走開好嗎?」
他走開了,長廊中空無一人,又淒涼又冷清。我向四周看了看,這才想到:慕竹去了,秦阿姨病了,我再沒有誰可以依附。
儘管說我這些年在秦阿姨膝前盡孝,安慰了她的晚年,但換一個角度來看,又何嘗不是她在照顧我呢?
「我買了牛奶,你先喝一點。」慕塵不知何時怯怯地靠近我。
「我不餓。」
「江楓!」他清了清嗓子,「不管你餓不餓.最好吃點東西。」
我驚奇他突然變得那樣凶,不禁抬起頭來。
他的眼中有著水霧,那水霧令我煩躁的心神為之一動。
「聽我的話!」他把牛奶塞進我手中。「惟有我們健康,才能幫得上忙。」
我接過了牛奶。
阿唐在這時來了,兩眼紅腫,手裡挽了個保溫便當:「少爺、江小姐,我給你們送吃的。」
「你自己呢了」慕塵問。
「我吃了一點。阿唐把便當放下,「太太好些了嗎?」
慕塵搖了搖頭。
「她會好的。」我不知是向誰保證似的說,可是一說完,眼淚就流了下來。
「江小姐,不要哭。」阿唐握住了我的手,那雙粗糙的、長年累月被肥皂粉、水、去污劑浸蝕得十分粗糙的手,竟帶來一股溫馨。
我們坐了下來,阿唐緊緊偎著我,想到還有另一個人這樣關心秦阿姨,我哭得更厲害。
我一哭,阿唐也跟著哭。
慕塵沒有來勸我們,拾起頭時,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溜掉了。
他總是不在。
我又想起慕竹去的時侯……
在最痛苦的那段日子,是秦阿姨陪我度過的,而今後……誰來引導我、陪伴我?
第三章
天亮時,慕塵跟秦阿姨的主治醫生一起從長廊走過來。
「張大夫。」我和阿唐站了起來。
「你秦阿姨巳經沒事了。」張大夫一臉疲憊。
「我們現在可以進去看她嗎?」我欣喜得幾乎不能站穩,勉強忍住了哽咽。
「病人的狀況還不穩定,一次只能進去一個人,剛才我告訴慕塵了,他說讓你先進去。」
「我?」我有些發愣。
「是的,」慕塵正視著我,「每當我母親需要你時,你總在她身邊,你比我有資格得多。」
「我——」我垂下頭,那天在星辰居指責他的話,他居然還都記得。
「去吧!」張大夫拍拍我的肩,「秦阿姨一直惦記著你們。」
我進去了。
觀察室裡幽靜而黑暗,只在壁間亮著燈,秦阿姨躺在角落裡的病床上,閉著眼睛的模樣像是死去。
我在她床前站著,心中萬種思緒在翻騰。
「她睡著了。」一個護土悄悄走過來,自我介紹著,「我姓陳,陳嵐,是沙先生請來照顧老太太的特別護士。你是江小姐吧?」
「我是。」我伸出手來和她握了握,「以後有很多地方要麻煩你了。」
「應該的。」她好輕好輕地說。
我打量她一眼,她真是漂亮,漂亮到不該來做護士,有這麼好看的臉,應該去做明星,但她身上卻有股特別的氣質,那樣純潔、明澈。
「老太太會好的。」她說。
「謝謝你。」我看著秦阿姨腫脹的面孔上縱橫的皺紋,不禁悲從心來。秦阿姨一生受了不少苦,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卻還要再受病痛的折磨。
「老太太一時還不會醒,我們替她禱告。」陳嵐說。
「你是教徒?」
「不是,但我相信神是無所不在的,你認為呢?」
我跟她一起禱告了。
我也不是教徒,但當我向神懇求它的慈悲後,我的慌亂得到了止息,悲痛受到了安慰。
冥冥中,似乎真有一位無所不在的神,正傾聽著我的訴說。
「江楓?」秦阿姨張開了眼睛,看了好半天才確定是我。
「我在這兒。」我抓住她的手指,「慕塵和阿唐都來了。你好點了嗎?」
「好多了。」她露出了微笑,剛開過刀一定很疼,但她居然還能微笑!她有過人的勇氣及毅力,她也似乎——不害怕……那些可能會發生的。
「張大夫說你一定會好,觀察過後就要送進病房。」我急急地說。
「我知道,我並不擔心,」她的氣息很微弱,卻仍然保持笑容。
「這位是陳小姐,她會在我們不在時照顧你。」我介紹陳嵐。
「很好。」秦阿姨疲倦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又沉沉睡去。
我出去換慕塵進來。
他正被大堆記者包圍住。
「聽說伯母病了,她是什麼病?有危險嗎?」一個記者發出連珠炮的問題。
慕塵顯然被那些炫目的鎂光燈、大串的問題和人群弄得心煩不已。
我忽然覺得他可憐,身為國際知名的音樂家竟也身不由己,這是我第一次同情他。
「我去叫他。」我對陳嵐說,「就講是大夫的意思。」
陳嵐很聰明,慕塵果然從緊追不捨的大隊人馬中脫身。
「快進去吧,秦阿姨已經醒了。」打開以光線控制的自動門讓他進去。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進去了。
可是那些記者們並沒因此走開,他們找上了我。
「請問小姐是大師的什麼人?跟老太太又是什麼關係?你貴姓……」
大師?什麼大師?
「請你看這邊,」一個攝影記者叫著,當我不自覺地看他時,鎂光燈「卡」地一下亮了。我很生氣:在我最需要平靜與安慰時,竟然鑽出這麼一批人來擾亂我。
他們有什麼權利這樣做?
我又不由自主地恨起慕塵,這些人全是他招惹來的。
「小姐,請你回答我們下列的問題——」一個不識相的傢伙索性擋住我的去路。
「很抱歉,這裡是手術室,你們不能在這裡停留。」兩個男護工出來趕人了,這才把他們帶出我的視線之外。
阿唐蜷縮在椅子上,正在哭。
「阿唐。」我過去推她。
「我害怕。」她哭得聲音都沒了,「太太會好嗎?」
我也怕,可是我輕輕拍著她,我們一定要有信心,對嗎?
我回去上班了。
雖然一宵沒睡,但這並非曠職的理由,今天早上又特別忙,我的火氣變得很大,可是田蜜很瞭解我的脾氣,她乖巧地躲開了,在我需要她時,才適當地露面。
雖然如此,我還是對她吼。
「球場的空照圖呢?H·B·A公司給了我們三份,現在怎麼會不見了?」我在堆滿藍圖的抽屜裡大翻特翻,把不中意的全丟了出來,邊丟邊生氣,「不留重要的圖,倒留這些沒用的廢物。」
「空照圖一份給了總工程師,一份總經理拿去了,另一份你上回去工地時帶走了。」田蜜向我解釋。
在工地?我這才想起來,訕訕地離開櫃子,讓田蜜開始跟那些大卷的藍圖作戰。可憐她,前天才剛清理好。
「去跟總經理借,我馬上要用。」
「是。」田蜜去了。
「回來。」我又想到了一件事。
田蜜這下是被我嚇壞了,我的臉色大概比台北的黃梅天還糟。
「去告訴張工程師,下午的工地我沒辦法去了,由你代理。」
「真的!」她一呆。她一直想到工地去實地作業,但這些日子太忙,忙得我根本少不了她。
「去工地時小心一點,晚上回來我們好好討論。」我把聲音放低了。我自己心情不好,又何必嚇唬屬下呢?
「楓姊,謝謝你!」
「去吧!張工程師說你很不錯。」我嘟噥了一聲,「露兩手給他瞧瞧。」張工程師是典型的大男人主義,向來對女性沒有好感,他所謂的「女人」是應該坐在家裡當黃臉婆的;對公司的女職員特別挑剔,尤其是我們設計室的,不過上回田蜜好好整了他一下,他自此之後,對田蜜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