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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文 / 姬小苔

    男人也是。

    他們做出某些事,也後悔某些事,但還是要做。

    我既沒有小孩,也沒有男人。

    我是我。

    值得慶賀。

    我又去煮咖啡,在裡頭滴了兩滴白蘭地。這是安海倫最喜歡的喝法。

    正想著她,電話就來了。

    「你怎麼不去上班?」她質問。

    「我不舒服。」我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說一同居住的人生病。

    明明只是同一屋簷下住,也會聽成「同居」。

    「我來看你。」

    我連連推辭,告訴她不敢當。

    「我有話跟你說。」她這才炸了起來。

    我教她在電話裡說。

    「電話中說不清。」她暗示目前有人可能在竊聽電話。

    「那就別說。」

    她恨極我的態度:「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混蛋,嘉露出事了。」她大叫,意圖震聾我的耳膜。

    出事?

    我立刻趕往醫院。

    嘉露正在急救。她的子宮大量出血,密醫不小心,幫她墮胎時,連子宮一起刮破了。

    她只有十五歲。

    我全身發冷,眼淚撲簌而下。

    嘉露不是海倫的妹妹,所以她能花五分鐘,好整以暇地告訴我。

    但嘉露被送到醫院急救時,死也不肯講家裡的電話,只要院方通知安老醫生。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做。但安醫生登時趕去,他通知了海倫,海倫找到了我。

    「我打電話給你繼父和母親。」海倫比我早一步到醫院,雙目紅腫,我錯怪她了。

    「我繼父?」我張大嘴。天哪:孫國璽會殺掉嘉露。

    「他不在,你母親也不在,秘書說他們去香港了。」海倫哽咽。

    這就是父母。當你需要他們時,他們神出鬼沒,永遠不在場。

    我教海倫別哭,嘉露還沒那麼糟,她很快就會好起來。

    「我爸爸說她希望很微小,那個密醫把她刮了一個大洞。」

    「安醫生呢?」

    「在裡面,手術同意書也是他簽的,你們不會介意吧?」

    「那當然。」如果嘉露僥倖有救,還得謝謝他肯熱心助人。他可以不簽這個字,也可以不來的。

    「現在還有誰知道?」

    「沒有了。嘉露的主治大夫是我父親的老友,他會保密。」

    我相信他會的,只要嘉露不死,應該不至於消息外洩。

    我聽見自己嗚咽地說:「她還小,為什麼受這種罪?」

    海倫輕輕拍著我。那年,我央求她幫忙時,她也這樣拍著我。

    我的命比嘉露強,至少,她沒有海倫這樣的朋友。如果出了怎樣的過錯,只得由自己背負。

    這還不可憐嗎?

    我哭過了,去打電話。問秘書可有跟香港連絡的方法。她忙忙去試,教我十分鐘後打來。她不知道我有什麼急事,但孫國璽的事誰也不敢馬虎。

    「怎麼樣?」海倫一等我放下話筒就問。

    「再聯絡。」

    「你還要打給誰?」她見我又撥號碼。

    「公司。」

    「你不是不去上班嗎?」她關懷過度,已經超過限度了。我板起面孔,她只有乖乖走開。

    我打到公司去,果然沒人接。黃百成有了如花美女,怎不樂得出去逍遙游?

    無奈之餘,我只好打給陳誠。

    他睡得真一點不含糊。電話響如雷鳴,他也能安之若素。奇的是,這個節骨眼我還惦記著他。

    「吉人自有天相。」海倫安慰我。

    但願如此。

    我向上天祈禱,不要再教嘉露多受罪,我願意分擔她的罪過。

    我在她幼時給了她壞榜樣。

    「你知不知道那個男的是誰?」海倫問我。

    「我還想問你。」我沒好氣。

    「你真的不知道?」海倫不相信,「我爸剛才告訴我,你上回帶她去檢查。」

    「我沒有問她。那次只是虛驚一場,我要她多加小心。」

    「她不聽你的話。」

    「這年頭有誰聽誰的話?」

    「說得也是。」

    廢話!全是廢話!包括我自己開口的,任何一句對嘉露都沒有用處。

    她正像待宰的羔羊般,躺在無影燈下任人宰割。

    沒有那種經驗的人,全然無法想像那種可怕。

    十分鐘後,我又打電話給孫國璽的秘書。

    「淺水灣的電話接通了,可是孫先生不在,他的管家試圖聯絡他。」

    「你打過香港分公司沒有?」

    一言驚醒夢中人,她又慌慌張張去打。

    豬!不可饒恕的豬。

    「別發火,就算你繼父能立即趕回來,又能怎麼樣呢?」海倫已經恢復了冷靜。

    「至少比我一個人承擔這麼多的好。」我抱著頭坐下來。如果嘉露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原諒自己。我——一直都在袖手旁觀。

    「咦?我爸出來了。」海倫奔了過去。

    安老醫生看起來十分疲倦,十年前他還精神奕奕,跟現在完全不能比。

    「爸,嘉露怎麼樣?」

    「手術完成了,剩下的得靠她自己。」安醫生扯掉了口罩。脫去手術服。

    「她還沒脫離危險期?」海倫這樣問時,我簡直不敢往她那邊望。一瞬之間,我只覺得信心盡失。我以前覺得人生全然透明是一種清澈,現在才明白,我只是不停地擦拭從前的污點,而那污點已把生活的一切浸蝕了。

    安老醫生走了,海倫也急急拿起皮包:「越紅,我不能陪你了,十一點公司要開會,沒辦法請假。」

    她去了。

    全世界的人都棄我而去。

    我把頭深深埋進自己的臂彎。

    護士准我進觀察室看嘉露,這還是安醫生的面子。

    她奄奄一息地躺著,像只剛從水溝裡撈起的小貓。我別過臉去,狠狠喘了口氣才看她。

    她的雙眼緊閉,嘴唇泛白,臉上全沒有了血色,像剛剛遇到了吸血鬼。

    多虧安醫生出面,否則在血荒之際,我還真找不到血漿給她。

    說她不聰明,她卻能捅了漏子後還知道找個高人來善後。

    找安醫生當然比找我強。

    「嘉露!」我輕聲喚她。

    「噓!」護士在旁邊阻止我,「別吵她。她睡著了,她需要休息。」

    我痛心之極,真的孤獨無援,只好回外頭去等。

    秘書終於找到孫國經了,但他沒空接聽,換我媽來。我一聽見她的聲音,突然什麼都不想說了。

    我們不像母女,在這瞬間,我們像仇人。

    「發生了什麼事?你說話啊!」她急急地叫,聲音之大,就像在隔壁。

    她開心什麼?她什麼時候也沒開心過。

    「去叫孫國璽來。」我冷冷地說,「是他的事。」

    「反了!你竟敢命令我!」她氣得叫。

    「你不去叫他,你會後悔。」

    孫國璽來了,我告訴他嘉露在醫院裡時,他沉默了半晌,只說了句:「我知道了,謝謝你。」氣派恢宏,真不愧是個漂亮人物。

    掛電話前,背景聲音是我母親,她尖聲問:什麼事?什麼事?

    孫國璽在夜晚九點半才到,他當然不會從容不迫,但也沒有因此而發狂。

    我母親跟在他後面,驚惶失措。她的心智自五歲後一直沒有成長過。

    上天厚愛她,照顧她,她是聖經裡「既不放也不收」的鳥兒。

    「嘉露還在觀察,她——沒有醒。」

    孫國璽點了點頭,坐下來閉目沉思。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領悟到他原來是在禱告。

    嘉露若能在此刻醒來,問他要三千萬拍聶小情,他一定會給她,並且全力支持她與王祖賢別苗頭。

    他只有這麼一個寶貝。

    我,當然不算。

    不管母親願不願意,我把她拖開了。

    她抗拒著,但她抗拒不了,我的力氣比她大得多。

    「走開,別惹孫國璽。」

    「我是她老婆,怎麼叫惹他?」母親氣壞了,我還沒這麼忤逆過她。

    「你是他老婆,可不是他女兒的媽。」我用十幾個字扎破她。

    「怎麼不是?」

    「你去看看嘉露的身份證。」

    她不響了。她不是嘉露的媽,卻是我的,過了一會兒,把氣全出在我身上。

    我也不怕她。

    我什麼都不怕,只怕嘉露死。

    她五歲時就一直粘著我,可是我對她從來不在意。

    在某些方面,我甚至不喜歡她。

    此刻,我深深懺悔。

    第五章

    如果——還能再來一次;如果,我還能做她姊姊,我會做得像個姊姊。

    「你哭什麼?」母親氣過了,緊緊傍我坐下。

    我不再回答她「你猜。」

    永遠永遠,我都不會這樣回答任何人了。

    我得到教訓,人生豈是猜得透的?

    嘉露沒有醒來。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到了第四天早上,她的眼睛睜開了一次。

    我發誓她看見了我,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還含著一絲笑意。

    孫國璽進來時,她已經去了。

    有如一片枯葉,靜靜飄落在秋風裡。

    孫國璽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他沒有哭,沒有抱怨,沒有一絲一毫該有的情緒。

    可是我見到了他的白髮。

    對他這樣瀟游灑的男人,真是個殘忍的打擊。

    她的女兒才十五歲,卻先他而去。

    我可憐他。

    他沒有了女兒,我沒有了妹妹。

    我發現我也有了白髮。我想嘉露,想她活著時候的諸般好處。

    想她幼年時每天夜裡來敲我的門,怯怯地說:「姊姊!姊姊!今晚我想跟你睡。」

    她那麼天真,那麼可愛,我卻老趕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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