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姬小苔
電梯來了,我大膽地回過頭去,看清楚她的側臉,急忙地掩住嘴,免得驚叫起來。
巫美花,她是巫美花!
真是個巫婆。
兩個大男人被她攪得神魂顛倒,再看不起她的人也要讚她好本事。
我為黃百成感到難過,他終年打雁,卻不料這回被大雁啄瞎了眼。
豈有此理之至。
但這也證明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戀愛這椿事,不是別人傷你心,就是你傷了別人的心;如果能功德圓滿,那是前世修來的,不是僥倖。
「美花——」
陳誠不知吃錯什麼藥,等巫女都走了幾百個鐘頭他才失心瘋般地追了出來。
我躲之不及,只有對他傻笑。
七第二天早上起來,沒有咖啡香,沒有大蒜麵包。根本沒有早餐。
我原諒陳誠房東,他高臥不起有值得原諒的理由。你絕不能因為某個人傷心而責備他。
我肚子餓極了,自己做早餐吃,冰箱中庫存豐富,大罐的牛奶、新鮮的起士、葡萄汁、香橙、真空包裝的香腸,真是應有盡有。
我應該感謝上天,恩賜給我這麼充滿人性的飲食,我的人生將因此而豐足而和美。
我用蛋和牛奶煎麵包,又烤了香腸,給自己倒了一大杯葡萄汁,真是神仙不易。吃飽喝足,把碗筷拿到水喉下沖洗。我體諒陳誠,他一個大男人容易打破盤碗,我照顧自己算了。
「陳先生,我上班去了。」經過他寢室時,我打了聲招呼。他夠勤快。昨天一天他就已經把儲藏室整理成房間,把我的破爛東西扔了進去,所以我昨夜一回來,便識趣地躲進去。雖說是儲藏室,經過整理後,也粗具規模,反正是免費的,至少比睡辦公室的沙發好。
寢室中沒有響動,陳誠先生大概正在流淚飲泣。失戀是人生的重大打擊,而且絕不免疫,倒霉的話,一生會來上好幾次。
這是命。
我出了門,正預備跨上赤兔馬,突然一絲可怕的念頭閃進了腦海——陳誠一夜沒有動靜,該不會是想不開了吧?
明知道自己無稽,我還是義無反顧地丟下車衝上樓。
他不能死,如果死了,現場不但會被警察封鎖,我還會被叫到警察局問話。
我不上相,不能為這種事變成新聞,訂戶會說,陳誠這個同居人也不怎麼樣嘛!
拜海倫這個糊塗蛋之賜,我變成了某人的同居人;偏偏這事還不能與她多提,她會大驚小怪,命我立即遷出,麻煩可就大了。
「陳先生!陳先生!」我猛拍房門。
糟了,他可能真的……
我一生從未如此著急過,心一灰就頭皮發麻,用盡全力把門撞開。
陳誠並不在床上。我大驚失色,再仔細一看,他老先生不知為何竟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下。
我奔過去,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
「喂!喂!」我彎身搖他,「你不能睡在這兒,醒醒。」
他不醒,一張好看的臉醉得紅通通,眉毛眼睛鼻子全皺在一塊兒,在夢中彷彿還有天大的委屈。
「起來!」我使出了狠勁去拖他,他居然毫不客氣地倒在我身上。去他的!我氣得想不管他,但又推不開。
「美花!美花!」他居然哭起來。
我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找的,我只有像哄小孩般安慰他,可憐我也沒真哄過孩子,手拍在他臉上倒似在摑他耳光。
「不哭,不哭。」
「美花,別離開我。」他在夢中又夢到了那個負情女子,嗚咽如嬰兒。
「不離開,不離開。」我哄騙他。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拖又拉把他弄上床,累得我半死。
「陪我!」他抓著我的手。
放肆!
我甩脫了,他閉著眼睛雙手在空中亂抓。
我塞給他一個枕頭。
抱枕頭比非禮我好。
他抓到枕頭後安心了,滿意的表情看得我好一陣心酸。
我從沒有看過男人痛苦的一面。所謂英雄有淚不輕彈,男人通常隱藏感情,若把情緒示人,比如當眾發脾氣、拍桌子,都是有所圖謀。今天乍見陳誠房東赤裸裸的心,不禁大感震撼。
我不是沒請過假,但從沒有為任何人請假。
尤其是為一個男人。
這違反我的原則。
可是陳誠痛哭的臉讓我沒有了原則。
我打電話給黃百成請假。
「你怎麼可以在這節骨眼請假?」黃百成難得今天去上班,居然還在電話中對我鬼吼鬼叫。
「你不是說要放我一個禮拜假,還要送我墾丁旅遊嗎?」
「那也不能趁這個時候,後天陳董事長的女秘書要來拿訂的紅寶石……」
虧他還記得那麼多事!囉囉嗦嗦的一大串,講得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早做好了!」我不高興地說話。我又未賣身為奴,就算是建金字塔的奴工,也可以休息一下吧!
「你最好早點回來,百成公司少不了你。」
對對對!我是美麗的西施,如果吳王夭差一天看不到我,就會相思成病。
他如此之春風得意,應該陪巫美花小姐四處遊逛,少管姑奶奶的閒事。
安頓好了陳誠,我開始燒茶打果汁,這些都是酒鬼不可缺少的恩物。
我從未想到過會為一個男人做這種事情。
實在可笑。
但我居然高高興興地做,過了一會兒,我還發現我在哼歌。
我一定是瘋了。
但我的心情好得出奇。
半個鐘頭後,我把煎蛋、吐司、果汁、茶放進了托盤,送到陳誠醉漢房中。
他抱著枕頭呼呼大睡。
我等他醒。
他一直睡到吐司變涼,煎蛋的油凝結在盤子邊緣。
我坐在床邊看著他。
從來沒跟任何人接近過,但我放心大膽地坐著看這個癡情美男子。
十個黃百成也比不過他,我不知道為什麼巫美花不要他。
也許,各人的緣分不同。
巫美花不以世俗的眼光挑選男友,倒是頗有見識。
電鈴響了,我去開,是巫美花。她看見我很吃驚:「越紅,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怎麼會在這兒,問得好!
我還想問:「你怎麼也在這兒呢?」
但此刻不是玩你問我答的時候,我一把將她拉了進來,難怪一早黃百成就在電話裡向我咆哮,原來白雪公主來探七矮人了。
「陳誠喝了酒,你快去看他。」我說。
巫美花急匆匆地去了,想必陳某也是她從前的心上人,而此時我只為他可憐。
可憐他遭人拋棄,還需以酒解悶。
從前我聽說有這樣的活寶,必定不屑加鄙夷,但對陳誠房東,我竟無法不給予同情。
他只不過提供一間柴房供我使用,我越紅也非沒見過世面,竟然如此之勢利眼。
巫美花闖進陳某的閨房時,我回到自己柴房。長吁短歎既已無益,不如去上班。既可消遣又可賺錢。
才換好衣服,巫美花就來敲我房門,眼睛紅紅的,我忽然想起了鱷魚,它們總在吃人的時候流淚。
我一向喜歡鱷魚,也對巫美花頗有好感。
「我還有事,得走了,拜託你照顧他。」她咬著嘴唇,像是挺為難。
「他需要你。」我看看她,平心靜氣地說。
「我——」她的眼眶又是一紅。
有的人天生命好,福氣大。兩個男人為她尋死覓活,她還哭呢!
「你最好留在這裡陪他,」我心拙口笨,「他傷心極了,弄不好會出人命。」
「我知道——可是我也沒辦法。」她低下頭。
是啊是啊!愛情如水向東流,一去不回頭。既是覆水難收,再留下來又有何用。我是個局外人,卻還不如她想得通。
「好吧!我照應他。」我只有慷慨應允。
「百成那邊——」巫美花遲疑地。
我的嘴巴看起來真的那麼闊嗎?
我向她保證,如果膽敢吐露半個字,就觸電雷殛而亡。
儘管這種事不易碰到,她也禮貌性地表示感激。
巫大小姐走了,我歎了一口氣。她好歹算起來也是個藝術家,怎麼談起戀愛來如此之缺乏藝術?
陳誠仍熟睡如死豬,緊抱著的枕頭也鬆了。我獲得一個結論——一個人若只想獨處時,他不需要任何人。
我關上臥房門,難得的假期,應當好好利用。
但令我詫異的是,陳誠房東是一塵不染的人,此刻除了他自己外,房間內外可是乾淨整齊。根本不必要我多耗力氣。
他是怎麼辦到的?我看清潔女工也會含羞愧死。陳誠沒回來時,我天天在電腦旁邊留話給她;她可能是個文盲,看都不看一眼。
我後來就改了這個濫習慣,她若是會打電腦,何必來辛苦做女工?
既然不必打掃房間,我也不必強求自己做個什麼有用的人。我打開客廳的矮櫃,裡面有成千上百的錄像帶,我抓了一卷,又泡了杯茶,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
我不是有意忘掉某人在受苦受難,他是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錄像帶是部北歐片子——狗臉的歲月,主角是個小鬼,頑皮極了,也知道傷心,但頑皮歸頑皮,傷心歸傷心,像兩片兜在一起的分裂物。
小孩是天底下最矛盾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