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姬小苔
她聽了嗤嗤地笑,「今天不行呢!」最後她說:「我今天特別忙,要加班。」
掛了電話,我沒別的好法子,望著繚繞了一院子的煙氣,只有去散步。
山村小築的風景美,夕陽更美,彩霞把周圍點綴得如詩如畫,在買白石居時,我曾暗下決心,要忘了紐約,忘了安蘭,一切從頭開始,但我總是做不到,心海中無時無刻不浮起安蘭的影子。
我對她的依戀似乎並不因死亡而終止,我開始懷疑我這種根深蒂固的習慣,是否已經成了一種無可救藥的病症。
也許,時間是最好的醫生,它能幫助我爬出痛苦的深淵。
我沒辦法忘掉安蘭,但我相信,如果她有知,一定是更希望我能夠好好地活下去,替代她享受生命。享受這個世界。
我歎了口氣,旁邊突然發生一個聲音把我嚇了一大跳,「好端端地歎什麼氣?」是碧隨,只在濕漉漉的泳裝外面套了件裙子就跟在我後面。
「你不是跟傅小泉在烤肉嗎!」我皺眉。
「我怕你想不開。」她突然冒出一句,「其實你是很可憐的。」
我有什麼地方可憐?
「你失去了生活的樂趣!」她說。
哦?何以見得!
「除了吃以外,」她用只穿了拖鞋的腳踢地上的石子:「你再這樣吃下去,會變成胖子。」
可不是,沈嫂做得中西餐都道地,每天又忙忙給我進補,我不好意思掃她的興,今天早上我發現皮帶又得松一格。
「人到中年千萬胖不得。」她認真地說。、
我被她的口氣逗笑了,小丫頭居然板起面孔來教訓人,也不知道是吃錯什麼藥!
「你太胖的話,會得各種老人病。」
「碧隨,你要說什麼直說,用不著拐彎抹角。」
「哦?我真的有那麼奸詐嗎?」她睜圓了一雙無辜的大眼睛。
「你這樣莫名其妙地說話,自己有什麼感覺?」
「我是為你好!」她又揚起腳,踢起一塊石子。
「你怎麼不替自己打算打算?」我剛要諷刺她,她就立刻阻止我,「別跟我說耶穌,我就算做錯什麼,至少也能增長見識,你做錯就不一樣了。」
「哦?那我該做什麼?」
「這還用得著問我?你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她冷笑。
我沒有回答她,哀莫大於心死,我的心早已死了,做什麼都不會有勁。
「我要回去烤肉了。」她往後轉。「聽不聽在你,將來後不後悔也在你。」
當然,斯情斯景只是湊合著過,算不得理想人生,可是,世界上真有理想人生嗎?如果有地方賣理想人生的入門券,我也要趕著去買一張。
可是,她所說的,也並不是全無道理。我終於找到時間和文莉談話。
跟她約在日本料理店見面,她現在是吃的專家,選的地方絕不會錯。
「你要開畫展?」她大吃一驚,剛喝下的日本清酒差點兒沒嗆出來,臉咳得通紅,又忙忙地道:「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
「現在知道也不算遲。」
「你有合適的畫廊了?」她急咻咻地問。「是哪一家?」
我如果能保持沉默,一定不會多嘴,但我今天不講,明天她仍是會知道的。
文莉不再是我以前認識的那個女大學生了,這點可以從她聞知真相後看出來,她表現得太好。態度自然風度絕佳,完全掩飾了內心的真正感受。
「恭喜你終於跨出第一步。」她為我斟上酒,「我敬你。相信安蘭也會為你高興。你早該這麼做了。」
她方才失態,是因為把我當自己人,現在她終於明白,那不過是個誤會而已。
第二天,她像當初搬進來時一樣,不動聲色地慢慢把東西往車裡裝,不同的是這回把家當搬走,也許她開始瞭解「欲擒故縱」的道理,一個女人太心急,會把事情弄糟。
文莉走了,碧隨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喜歡撒野,她是個古靈精怪的女孩子.誰也不瞭解她.前些日子捉弄得要我發狂,這些天又沒事人似的,連招呼都不過來打一個,像是壓根就忘了我這個人。只有月隨維持著她的老習慣,每天的天才亮,我躺在床上就能聽到湖裡的水聲,不知道為什麼,知道她在那裡游泳,我就覺得一陣安心,然後我會立刻起床,到我的玻璃書室去,在那裡,有我最心愛的工作在等著我。
通常我都很能進入情況,但有幾次,我的第六感告訴我有人在偷窺,每回我都能在玻璃上找到濕漉漉的印痕,外面敷水泥的路面也看得到剛走過去的腳印,這當然是月隨。
我對她最大的興趣不僅是她秘密的通道——我不只在這附近尋找過百次,可是我總找不著蛛絲馬跡。我對她神秘的性格,也很好奇。
嚴格說起來,我只見過她三次,但她給我的印象是無法磨滅,她跟這屋子一樣,有種十分詭秘的,很可能是超乎自然的力量。
我當然不會畏懼,但我擔心沈嫂會對這些異象不自在,她初來的那幾天,每當她一靠近我,我都暗暗擔心她就要說不來了,但終究她一個字也沒說過。
或許年齡和閱歷能使一個婦人成熟,不致於像小女孩般大驚小怪,對她的大方持重,我很高興文莉替我找對了人。
但儘管沈嫂隱忍不言,這屋子的怪現象還是存在著的,它雖然不如我意料中,隨時要開口說話,但情形也不致好到哪裡去,尤其到了晚上,樓梯上總是有異常的騷動,那只黃頭鸚鵡是最看不得異象的,總是拚命撲著翅膀,大聲叫喚,弄得雞犬不寧,活像看到了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除非把它移開否則絕不停止它的抗議。
沈嫂倒是想了個好辦法,她用手工做了個很漂亮的布罩子。一到了晚上,就把鳥籠罩起來,我第一次見到那布罩,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也心照不宣,連望都沒多望我一眼。
女性該有的美德她都有,只可惜因為生了個不肖子落到這個地步,否則,至不濟也是連鎖牛排館的老闆娘,多麼的風光。
不過她並沒有因為生活上的不如意影響到心理的平衡,自有宗教做她的支撐點,她是耶穌忠實的信徒,甚至教會拿破侖說「以馬內利」。
不過她並沒希望改變我這個異教徒,這是她做人成功的地方。
她只不斷做些好菜改變我的胃口。
安蘭去後,這是我頭一回好好的工作,經常一天工作8個小時以止,像個狂人,但身體愈累,精神反而愈亢奮,也就愈吃不下東西,剛胖起來的地方都像漏了氣的玩具般消了下去,碧隨說得有理,要減肥何必去健身房,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工作是最好的減肥藥,效果彰著,還不會有副作用。
新聞界對我這次的展覽興趣十分濃厚,三番兩次透過畫廊,和我接觸,我若是抽出時間和他們周旋,別的事就甭做了。
這也是我不願意和文莉合作的最大原因,她八面玲瓏善於交際,非常地敬業,與我的性格大異其趣,若我們搭檔最後一定不歡而散,還不如永不開始的好。
對我沒接受她推薦的畫廊,她心裡有芥蒂。
她心裡對好多事情有芥蒂。
頭一樁是老太大死得不是時候,至少,老太太只是對我頻加暗示,並末正式「托弧」,所以,就算後事辦得再起勁,她依舊名不正言不順。
再者,是我處理新莊副都市中心的土地,接受的是第二家財團,這使她的顏面無光。但她風度好,裝聾作啞了半天,直到第三次打擊又接踵而至,這才受不了。
但我們都是成人,讓她早點死心,未嘗不是件好事,我專心畫畫,落得清淨。
這天早上,我正吃著沈嫂特別燉的人參雞當早餐,一打開報紙,就看到碧隨的消息,她穿著潔白的芭蕾舞衣,在半空中作飛躍狀,一身晶瑩剔透,逼人的青春氣息。
新聞上說,這個秘密武器提早曝光,是因為她還未正式為電視台效力,就毀約轉向某實力雄厚的跨國電影公司,電視台當然嚥不下這口氣,拿著合約和電影公司打起官司來。
但電視台未必打得贏,根據報社的法律顧問分析,那張合約還不算正式契約,因為許多細節沒有淡妥,只能算是委託書,而簽訂文件的是桂碧隨本人,她尚未成年,在民法上,屬於限制行為能力人,有關她的意思表示,就該得到法定代理人的允許,所以這張委託書的效力就要大打折扣。
不過電視台也不氣餒,報上說,內部的高級人員已在善擬對策,至少面子上要過得去。
她小小年紀,就有本事把這些頭等的厲害角色攪得烏煙瘴氣,也算是有能力的了。
我吃過飯,還要回書室,只見碧隨跑了進來,急急地說:「拜託,讓我躲一躲。」
「你又惹什麼麻煩了?」
「如果有記者找我,就說根本不認識我。」她一頭鑽到樓上,拿破侖見她奔跑,也興奮極了,直撲翅膀怪叫連連,我拿罩子把它罩上,它這才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