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姬小苔
「為什麼說還給我?」碧隨從食盤揀了顆葵瓜子去逗鳥。
「這不是你帶來的嗎?」
「沒有啊!」
這倒奇怪了,誰這麼閒,沒事送只扁毛畜牲來消遣我。
「沈嫂,鸚鵡是誰送來的?」我問。
「我不曉得,打開門它就在那裡了。」
碧隨勝利地看我一眼,這回可給她逮著冤枉她。
「好事沒禿丫頭。」她哼。
吃完了晚餐,她在湖邊喝咖啡,另一隻手也沒閒著,拿支扇於叭啦叭啦打蚊子。我要她別待在黑地裡,南部鬧了一年的登革熱已經逐漸北上,真給咬了可不是好玩的。
她不聽,扇子叭叭響,當是好玩。
「咬了你滿腿的紅豆冰,明星夢就做不成了。」我冷笑。
「明星?誰要做明星?」她訝異。
「報上登得那麼大,你自己沒看見?」
「沒有呀!我去做明星幹嘛!」她一臉無辜,「你別亂講,劉嫂知道會掐死我。」
她要賴索性賴到底,我也不再理她,轉回畫室去畫畫。直到電器行送電視機,我出來付錢時,碧隨已經走了。
電視機裝在傭人房裡,她可以盡情欣賞,我也免受干擾,兩得其便。
這一夜我畫得很晚才睡,夏天夜裡合適工作,比白天好得多,畫到餓極,到冰籍裡去找,果然一盤子雞肝醬三明治用玻璃蓋子覆得好好的,完全跟安蘭在時一樣。
吃完了,反而不想立刻上床,泡了茶坐在湖邊的石凳上,望著草叢問的點點流螢發呆,淡經色的螢火飛過來又飛過去煞是好看。』
遠遠地,桂家的高塔上飄來了月隨的歌聲,在這樣的夏夜裡,微微地淒愴,也教人不禁要回首前塵,興出許多的感慨。
她唱了許久,聲音在風中時斷時續。
我想著安蘭,此時此刻,我們應該執手共坐,共同回憶我們的青春,那些玫瑰色或灰黑色的日子……
歌聲停了,許久我才從石椅上站起,回到室內,本來已經勾著頭睡了的鸚鵡,一聽我走過居然醒了,撲著翅膀尖叫著:恭喜發財!恭喜發財!
第八章
我真是發了大財。
在睡夢中,電話把我吵醒,文莉哭著說:「你岳母不行了,你快點來。」
我驚得一身冷汗,打電話叫了車子,趕到醫院去,老人家已在彌留狀態。
怎麼回事,昨天分手時還好好的,她應該可以平安活到80歲。
「老太太早上起來要洗澡,在浴室摔了一跤,我們都沒聽到就給耽誤了!」小女傭嚇得什麼似的。
「秉同——」老太太在醫師的急救下睜開了眼睛,嘴唇動了動!並沒發出聲音,我連忙趕過去,她的唇又動了動,像是在笑,我的淚不自覺滑了出來。
「媽!我在這裡。」我握住了她老人家冰涼的手。
她的眼睛看了看文莉,文莉也握住她的手。
她的唇邊出現了漣漪,愈來愈大,然後中止在那兒,護士發現不對,急急又叫了醫生來,就在那時候,老太太閉上了眼睛。
文莉大哭著撲了上去。
護士把她勸開,在老太太臉上覆了白布。
文莉哭得歇斯底里,精神整個崩潰,我半扶半拉地把她拖開,任她眼淚鼻涕揉得我一身。
「這不公平!這不公平!」她大哭還不算,不停地用拳頭捶我。
我不懂她是什麼意思,但肩膀上覺得一沉,老太太這一去,頓時使我沒了主張。
文莉這時才顯出她的能幹來,大哭過一頓後,開始辦喪事,辦得有條有理,上上下下全聽她一人指揮,精神十分抖擻,偶爾想起老太太,傷起心來眼圈一陣紅,但擦掉了淚又是一條英雄。
我就更顯得無用武之地,若非她不斷問我的意見這樣好不好那樣妥不妥當,笨手笨腳地夾在當中簡直是礙事。
照她的意思,如果老太太的後事辦得不夠風光體面,我們這一輩子都別拾起頭來做人。
她成了親族代表,盡可以站出來說話,但也有她力有不及的地方,比如成立治喪委員會時,非我出面不可;委員們全是老太太在立法院中的同事,要不然就是政府重要官員,得有個男人去酬應才成,不過那些老先生們也不難應付,只要禮節合儀:也就混得過去,沒人會真跟遺屬計較。
亂糟糟地忙了好多天,才正式發喪,場面隆重盛大,撐足了面子。
只不過我懷疑老太太早已駕返瑤池,這一切風光她能不能領受?
「這是她老人家最後的一件事,」文莉吸著鼻子說:「面子上總要過得去。」
為了她口中的面子,我得在場面上向所有弔唁的來賓行三拜九叩的大禮。
「我知道你為難,可是千看萬看,看在安蘭的份上,委屈一點,讓人家知道老太太沒有白疼你。」她說。
我這一生沒向誰屈過膝,但這一天卻跪得兩腿發酸,在儒家的大旗下,誰敢不兩腿發酸。
漫長的車隊佔住了整條公路,一路吹吹打打把老太太送到了老家,我也去了半條命。
回到白石居,沈嫂不肯做西餐,硬是照鄉下人的老法子,殺雞宰羊的,燉了許多中藥給我進補,我不肯吃,文莉在旁幫腔。長篇大論曉以大義演說得人更加心煩。
碧隨跑來看熱鬧,滿屋子飄得中藥香,幸災樂禍地問:誰做月子?
律師出現時,麻煩也跟著來,老太太把所有家當都留了給我,光是代表新村的土地就得交一百多萬的增值稅,更何況還有其它的。
我本就沒有意思繼承,再加上囉哩八嗦的遺產稅,簡直要把人逼瘋。
老太太在郊區還有大堆房產,會計師把所有的項目念給我聽,我嫌麻煩,教她報上總數,乖乖不得了,這兩年土地狂飆,遺產稅又大得驚人,我什麼都沒看見,就得繳七八千萬的稅。
這是什麼年頭!簡直連死個人都死不起。
「我如果有七八千萬,還賣什麼畫!」我對文莉說:「拜託行行好,幫我找律師申請拋棄繼承權。」
「你胡思亂想對不起老太太。」她拿手帕擦眼淚,這陣子她特別愛哭,動不動就眼淚汪汪,聖人看了她都得演練奇門遁甲。
「我如果對得起她,就得坐牢。」聽說國稅局在這方面查得十分嚴密,一有個風吹草動,就有很多人得受誅連,我拿不出遺產稅,自然還是別充英雄的好。
「老太太的土地全都沒有辦過擔保借貸,非常容易脫手,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就可以幫你找到財團處理掉一些,扣掉增值稅,你可以剩下大部分。」文莉的算盤比電腦還來得精刮,她打算賣掉新莊的那一塊。地原先是別人抵押給老太太的,後來還不出錢來就辦了過戶,本來是農田不值什麼錢,不料去年開放,劃成了重劃區,一夜之間身價暴增,周邊早給大財團吃下了,他們當然對這塊地倍感興趣。
小小一千坪地怎麼賣得出七千萬,虧她想得出來。
她聽我頂她也不生氣,連說只要我肯托給她自然墊得出好價錢,第二天回話來了;某財團肯出個整數。
「一億!」我被她用手指頭比那個整數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如果你嫌少,價錢還可以商量。」她補充道。
這是個笑話!
果然是笑話,當天下午就有另一個財團派了不動產部的經理來,告訴我那塊地如今是新商業區,又在中央位置——一坪值上20萬,如果只賣一億,是人肉大賤賣。
我一夜之間糊里糊塗的成了暴發戶,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笑當然是為了發財,沒有人不愛錢,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樣的方式落在我身上,老實說真是消受不起。
「你難道還怕人家笑你有錢不成?」文莉老氣橫秋地說:「這些是老太大留給你的,是多是少都是她的一番心意。」
這番心意惹出許多麻煩來,每天我都要接到許多莫名其妙的電話,還有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門來,攀上一大堆關係,要同我借錢。
我索性要門房替我擋駕,任何人來尋找在下,一概謊稱不在。
只有文莉不被擋駕,這些日子她等於住在此地,只可惜房子不是她的,否則她興趣來了,會做大翻修。
我決定跟她好好談一談。
這天我教沈嫂做了蘇格蘭蛋卷肉,文莉無蛋不歡,讓她開心,我可以促進我們談話順利。
我原預備得好好的,但碧隨在黃昏時闖了進來,破壞我所有的計劃。
她帶來木炭和大烤網,就在湖邊架設起來,奇的是傅小泉跟在旁邊幫她弄,俯首貼耳的十分聽話。
「太熱天的吃什麼烤肉。」我過去說。她好像聽到又似充耳未聞,無所謂地點燃了火種,等火升好了,她交待傅小泉看著火,自顧地脫了衣服,露出一身比基尼,撲通一聲跳下水。
她在那裡表演出水芙蓉,我自不好站在湖邊跟她理論,只有進屋。
沈嫂問:「老爺,蛋卷肉還做不做?」
我打電話給文莉,邀她在外頭見面,她奇道,為什麼不在家中晚餐,我告訴她,後院給小朋友鬧翻天,烤BARBECUE兼在湖裡洗澡,斯情斯景老年人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