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姬小苔
「記者找你作什麼?」我想想不對,跟上了樓,她站在大書櫃前叉著腰,煞有介事地瀏覽那些書。
這些書大部份都不是我的,每一本的靡頁裡都有象牙圖章蓋的「無雙堂藏書」,是老太太的典藏,她去世後,文莉不由分說就用卡車一股腦兒送來。還振振有辭說放在這兒比流進光華商場的舊書攤好。
她把我看成大學者,其實我哪兒有那等閒功夫,我讀書一向求精不敢求博,這其中大部份是珍貴的絕版書,若在白石居給蟲蛀了才是我的罪過。
「問那麼多幹嘛?」碧隨頂我一句。
「你怎麼一天到晚淨惹麻煩?」
「麻煩要找上門,我有什麼辦法?」她無可奈何地聳肩膀,她今天穿的是雪白的露背裝,小小年紀卻風情萬種,我站在門邊,離她遠遠地。
「如果躲得過,我倒贊成你躲,但如果躲不過呢?你不是白白折損風度?」
「你都知道了?」她驚訝地吐吐舌頭。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笑:「誰教你做明星夢。」
「我才不喜歡,是他們硬要我簽字的,」她不屑地說:「我只想當現代舞團的第一女主角。」
「不管你喜不喜歡,惹出麻煩總是事實。」
「電影公司會替我解決。」
「你真的要去拍電影?」
「才不!」
「那你這樣做,不是耍人家嗎?」
「先混過去再說!」她笑嘻嘻,毫不以為意。
「這就是你的人生態度?」我的嗓門一下子提高了。
「你生氣了?」她抬起頭,更襯出露在衣服外的脖頸修長——如果那件小得只有手帕大的布條也算得上是衣服的話。
「若有人該生氣,也還輪不到我。」
「為什麼?」她打破沙鍋問到底。
「我憑什麼對你生氣?」我蹙眉。
「你不能夠因為我愛你,就給我臉色看。」她的聲音低沉,意興闌珊。
啊哈!這個可怕的小鬼居然想教育我愛是什麼,只可惜她想當老師還太早了些。
「你也不能因為看不起我的愛,就看不起我。」她的齒牙鋒利,應該去競選議員,跟我抗衡,是百分之百的辜負人才。
我回身下樓,去畫我的畫。
不到兩分鐘,電鈴聲大作,按得那樣急那樣響,我起初還以為是警察呢,後來沈嫂來跟我報告,是雜誌社記者。
「說我不在。」我不耐煩地說。
「不是來找您,是找桂小姐的。」
原來是誤會了。
「要找桂小姐為什麼不去桂家找?」
「他們說看見桂小姐朝這裡來。」
「告訴他們這裡不姓桂,打發他們走,然後通知警衛,加強門戶,不要隨便放人進來。」
任何來找麻煩的人,都先該弄清楚一個事實——我這人最怕麻煩。
「謝謝你!」碧隨從太平梯下來,她不肯好好走,卻倒掛著身子,把臉探進來,即滑稽又荒唐,我的畫架正是對著窗口,不看她都不行。
「如果記者從湖邊路過就好了。」我嘀咕,「抓個正著。」
她一個大翻身跳了下來,身手著實俐落,倒把我嚇了一大跳。
「你應該找我做模特兒才對!」她推玻璃門進來。
「你老躲著記者也不是辦法,躲得過今天,躲不過明天。」
「我學你呀」她笑吟吟地一把抓起果盤裡的蘋果就啃:「你不是躲記者專家嗎?」
「我只是不願多惹是非而已。」
「哦!這樣說來是我喜歡出爛風頭了?」她蠻不在乎地嚼著蘋果。
看看她那副吃相,但就算這般大嚼大啃,她也自有一番動人的韻昧,似乎在短短兩個月裡,她長大了不少。
「你一直看著我幹嘛?」她訕笑。
「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在看你!」
「不來了,這麼會耍嘴皮子!」她丟掉蘋果,作撒嬌狀,兩臂朝上一伸,伸了個懶腰,竟然十分嬌媚,我吃驚得趕緊避開視線。
「悶死了!」她又叫:「帶我出去玩嗎?」
「沒空!」又來了!
「你把畫筆放下來不就有空!」
「去找傅小泉,別吵我。」我微微蹙眉,本來清清靜靜過日子都有忙不完的正事了,誰經得起她這樣的瞎攪和。
「我去找他?你有沒有弄錯?」她跳了起來,活像我侮辱了她。
「好吧!那你就回家去,乖乖等他來找你。」
「又趕我?」她不高興地皺起鼻子:「我偏不走。」
當然,該走的是我,但我若有這等閒功夫就好了,畫展的期限已經定了,到時候總不能拿張空白畫布去展覽吧!
「你怕煩的話,為什麼不教我畫?」她建議道。
她以為我開的是幼稚園,專門教導小朋友。
「別那麼看不起人,說不定我有天份,畫出來讓你吃一驚。」
我給了她一張畫布,一些顏料。
「我才不用人家用過的舊東西!」她噘著小嘴把我捧到她面前的舊顏料一管管朝地上扔。然後推走我的活動畫桌。
只要她能安靜,要天上的月亮也只得摘給她。
我忍氣吞聲地換上另一個畫桌,迫令自己專心回到藝術世界中,不再搭理這個搗蛋精。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從神遊中回到現實時,只覺得膀臂酸麻,肚子餓得發慌,放下畫筆,這才發現碧隨還在畫室裡。
這點令我很驚訝,在我面前,她很少老老實實地超過兩分鐘,今天一反常態倒讓人擔心,我走過去,她正對著玻璃的反光畫她自己。
我意外的不僅是她能這般安靜,她的作品技巧也十分成熟。也許她以前學過畫?頓時,我有種被欺騙了的感覺,但那感覺又立刻被讚賞所沖淡了。她有才氣,這點,從在她作品中流動著的心象美感與質的深度表現出來。
她對作品的著墨很淡,顏料也一再稀釋,線條倒有點像梵谷早期的炭畫,也同樣的有種不安的生命力。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領悟到,畫中人那略帶神經質的氣韻,根本畫的就是月隨。
她知道我站在一邊,也不理我,只著意經營著畫布,彷彿真畫出興趣來。
乖孩子!我高興地想,以後她再討厭,我只要發她一張畫布,她就能安靜下來,這門生意可以做。
沈嫂把豐盛的中飯開出來,我據桌大嚼一番,也不見碧隨出來,沈嫂進去看,出來很失望地告訴我:「桂小姐走了。」
她失望是因為她做了兩人份的食物,而桂碧隨竟然不賞光。她們倆的交情不差,碧隨成天瘋瘋顫顫,倒對沈嫂挺好,借給她一部錄影機,還常常到鎮上捎些港劇錄影帶給她看,人心算是買足了。
回到畫室,碧隨的畫立在角落的畫架上,白色與淡淡的紫色都是她後來加上去的,更使得原先不安的氣質竟增添了些許的蒼涼,有如生命的陰影。
很難想像得出碧隨那樣神采飛揚的人會畫出這樣有深度的作品。也許,這才是她真正的內心世界,我該告訴她,依她的資質,改學繪畫比跳現代舞要有意思得多。
但,她真的是不知道嗎?
她是那樣的一個鬼靈精!跟鑽石一樣是個多面體,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會折射出不同的光芒。
我如果聰明的話,應該少管閒事的好,但,我真的能漠視她的才氣嗎?
第九章
我不肯告訴碧隨真話,卻自有人樂意告訴她。
這天畫廊的老闆小紀一大早便親自光臨。人人喚他小紀,其實他早老大不小;是我大學的同學,當完兵後,好一陣子沒聽到他的消息,前兩年我們才在美國碰到,他已經丟棄畫筆,改行做貿易,做得呼風喚雨,連長島都買了大房子;台北的畫廊只是他的娛樂,但也同樣經營得有聲有色。我答應由他展出,是因為他懂得我的作品,他是少數分辨得出藝術與垃圾只有一線之差的商人,而且他絕不會為了生意抬舉垃圾。
「這是誰畫的?」他參觀過我的作品後,拿起角落中的那張畫看,碧隨那天來過之後,就不再出現,像完全忘了這檔子事。
「一個小孩子。」
「你的學生?」小紀問。
「不是,一個鄰居小妹妹!」
說曹操曹操就到,我們正在屋裡談話,一條白色的身影在小湖的竹叢裡出現,悄沒聲地泅入水底,我們站在大玻璃門邊,正好看得一清二楚。
「她?」小紀驚訝地指著那條美人魚。
「不是,是她姊姊,她們倆是雙胞胎。」
「絕色。」小紀只說了兩個字,不知是指人,還是指畫。
我沒有應聲,碧隨前些日子為了當明星,已經把電視台整得七葷八素,我不想再陷害自己的好朋友。
「老戴——」小紀沉吟了一會兒,開口道。
我立刻截斷他的話頭:「你閣下有什麼打算別告訴我,所有的事一概與我無關。」
「我還沒說你怎麼知道?」他不悅:「此人是塊瑰寶,值得好好栽培,你叫她來給我看看,可能的話,我希望和她簽約。」
他在癡人說夢,完全不瞭解桂碧隨的厲害。
「我說過,這事別找我。」我連連搖手。還是碧隨所鍾意的那個現代舞團聰明,根本不用她作主角,她永遠得不到那個位置,自然也永遠變不出花樣來,否則她只要在開幕前輕輕鬆鬆說一句:我不演了,就會立刻有人為她上吊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