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姬小苔
我終於鼓起勇氣衝上樓,但那團影子並末因我抓住它而消失,相反地,它竟是個實體,我用力抓到的是一件衣服,裡面沒有任何內容,這太恐怖……我立刻放掉它。
但單等我一鬆手,它又在那裡虛晃,我既驚且怒,這是我的屋子,花了好幾百萬元買下的,憑什麼有異物侵入?可是正舉棋不定間,那件衣服又飄上我的頭頂,直罩下來,我驚叫出聲,拚死力掙脫開,只聽「嗤啦」一聲,衣服被我扯裂了,連吊著衣服的長線也被我硬扯了下來,我甩掉衣服跳上樓,躲在門背後的果然是碧隨,手裡拿著一根竿子還捧著肚子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來。
我拽住她,啪啦啪啦地狠狠在她的屁股上打了好幾大巴掌,打得她哭起來。
「馬上離開我的房子,再讓我看到你出現,別怪我不客氣。」
她淚汪汪地跑了,過了好半天我的血壓才降下來,氣平之後,我對自己竟如此容易動怒也感到不好意思。碧隨還是個孩子,我這樣暴躁地責打她實在有失長者之風。
但我這樣發火,是否也正顯示我的恐懼?我對這屋子所謂的歷史,並非全然沒有芥蒂的。
我絕不是想像中那麼開明。
可是世界真的會有幽靈嗎?我開始像小學生似地思考。直到門鈴聲打動了我。
是桂家那個暴眼凸額的老傭人,她著急地問我說:「戴先生,真是不好意思,但務必請你幫這個忙,到局子裡去保我們小姐。」
碧隨出事?還是月隨?我被她沒頭沒腦的一陣懇求弄慌了。
「劉嫂,有話慢饅說,是你們家的大小姐還是二小姐?她出了什麼事?」
「是碧隨小姐,她現在警察局裡,你好不好去一趟。」
她開一部84年份的福特,車子雖舊卻保養得很好,到了分局後我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碧隨方才負氣出去,不但無照駕駛,還開快車,被巡警攔了下來,由於她未滿8歲,一定要監護人來保釋。
老傭人急得快哭了,她卻沒事人似地坐在那裡,嘟著嘴還在生氣呢!
具結後,繳了罰金,車子也准許開回來,碧隨連句謝都懶得說,就要眺上車。
「下來。」我把她趕離駕駛座,剛被抓過就這麼不知死活。
她狠狠地看我一眼,只好讓開了。
我倒了八輩子霉替她當司機,她還一點也不感激,用白眼瞄我,大概是記恨才打過她。
「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她哼哼卿卿。
「你闖了禍,為什麼不自己擔?要冒用月隨的名字?」我責問。
「高興。」
「高興的事多著呢!怎麼不去做點能讓別人高興的?」
「不要你管。」她那雙大眼睛像貓一樣,瞪起人來野性十足。
「我要真不管你,現在還被困在分局裡。」
「我才不在乎。」我不再理她,這丫頭欠缺教訓,別看她年紀小小遲早要惹出大禍。
「你一點都不關心我。」
碧願見我沒動靜又撤起嬌來,方纔的氣勢洶洶變成千嬌百媚,真是讓人啼笑皆非。
「我關心你,希望你做個好孩子。」
「你要看好孩子,應該去找月隨。不過我猜她根本懶得看到你。」她露出惡意的微笑。
「她還好吧?」
「她的世界哪有什麼好不好,當白癡是最幸福的。」
「我以為你是一個好姊姊!」風太強,車子的篷又投放下,我們的對話大得簡直像是在吵架。
「以前是,我做累了!」她雙手上舉伸了個懶腰,「做得那麼好幹嘛,又沒人嘉獎。」
「某些事情是本份。」
「謝謝你的教訓。每天教訓人,你煩不煩?」
車到了她們家門口,我才鬆一口氣,太久沒開車,簡直是有點戰戰兢兢地,再加上她坐在旁邊唱反調,能全身而返是我的運氣。
「戴先生,請留下便飯。」老女傭劉嫂堅邀我留下:「我做了點粗菜,不成敬意,務必要賞光!」
碧隨對她的台詞發笑:「劉嫂是上古時代的人物,你得多包涵。」
我留下來,不僅是對自家的「蛋炒飯大餐」投反對票,主要還是想見見月隨。
我對這個智障少女非常感到興趣,她那麼美麗,那麼脆弱,我真想知道,在她奇異的世界裡,她究竟在想什麼?
也許,在那個世界中,充滿玄妙的、不為我們這些自命是「正常」的人所瞭解的東西。
但劉嫂開始上菜時,月隨不肯下樓來。
「她怕生。」碧隨說。
「除了智障外,她的心理有沒有問題?」我問:「看過醫生沒有?」
「我們別談她成不成?真掃興!」碧隨拿起酒杯:「敬你!祝你靈感茂盛。」
我告訴她,茂盛這兩個字不能用在此處,她竟不在意,說「造句造得那麼好有什麼用,何必窮講究。」
在我們那個時代,一個知識份子的修養和人品都很重要,她卻全盤否定,是她個人的誇張呢?還是教育的不當?
「你落伍啦!」碧隨大口吃牛排,肉只有五分熟,鮮血淋琳的,她不但巧黠、美麗得像頭貓,連吃相都是。
「這個時代什麼都講求速效。」她發表心得:「只要能達到目的,運用什麼手段都不要緊。」
「生而為人,總該有點更高層次的意義吧!」
「什麼意義?」
「比如說,每個人都該有理想。」
「你有嗎?」她嘲笑地,然後道:「我也有呀!我最大的理想是當現代舞團的第一女主角。」
「你為什麼不能?」
「舞團的導演說我太年輕,跳不出韻味。」
「他指的韻味是——」
「男歡女愛的經驗啊!」她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差點害我把叉子吞進肚子。
「胡說些什麼?」
「我才不是胡說。薇特你知道吧?」
「花式滑冰皇后?」
「就是她,她年年得第一,今天預備從比賽中退休,記者問她為什麼退出?她說她已經跳出了顛峰不再留戀名次。你知道她怎麼跳出顛峰的?」
「她努力,全力以赴。」我的回答是百分之百的老土。
碧隨大笑。
「努力?哪個人不努力?」她不容情地批判我:「就像你畫畫一樣,每個畫家都努力,為什麼只有你有國際性的地位,而你以前的同學還在畫外銷畫?」
「我沒那麼好!」我被她笑得臉紅。
「當然啦,你可以說各人天份不同,可是這些答案都是屎,你應該聽聽薇特的,她以前只是個好選手,但自從她跳卡門的曲子後,她才知道自己是超級的。」
「噢!」我從不看滑冰節目,無法置評。
「她開始跳卡門時,動作非常完美,一切都無懈可擊,可是等她嘗到愛情的滋味時,那一夜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滔滔不絕,我繼續保持沉默,安蘭不是我此生唯一的女人,但我也無法和一個小孩子大談「性」如何如何,那對我的人格是褻瀆。
「總之,她到達顛峰的秘訣只有一個,就是成為女人。」
成為女人,一切可以迎刃而解?我不敢相信這個過於新潮的說法,至少對我不適用;我自從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個男性,成長過程中,也一直準備著如何做一名高貴的男人。
「如果我成為女人,我也會是最好的。」她把八盎司的牛排吃得乾乾淨淨。
我更不敢吭聲!
「所以我挑選你。能夠成為我最優先的考慮對象,你該感到榮幸。」
「什麼考慮對像?」我如坐針氈,若非劉嫂一再以著急的眼色要我留下,我早就走定了。留下吃這頓飯是不智之舉。
「愛情啊!雖然我的最終目的是跟薇特一樣,但我覺得我們先淡談戀愛會更好些。」她大言不慚,那雙美麗的眼眸讓我更害伯。
我拒絕成為種馬,我告訴她,愛怎麼耍是她的事,我有我的原則,最好井水別來犯河水。
甜點是冰淇淋布丁,這讓我想起安蘭,她一直喜歡吃冰淇淋。
「你是個男人,跟我談戀愛你有什麼損失?」她訕笑。「會少掉一塊肉嗎?」
「你要去上修辭課!一個未來的舞者,言語不能如此粗鄙。」
「我如果成名了,誰會計較我談話不文雅。」
喝過咖啡,總算大功告成,我立刻告辭,碧隨冷冷地說:「我的提議你不妨考慮考慮。」
劉嫂送我出來,欲言又止的歎口氣,我剛走到門口,一部跑車「唰」地停了下來。一個年輕男孩坐在裡頭按喇叭,看到我,臉上湧起了酸意。
「找小姐的。」劉嫂向我解釋。
「碧隨在不在?」那小子按喇叭按過癮了,還不見伊人出現,煩躁得跳出車來。
「不在。」劉嫂冷冷地。
「為什麼不在?她的車不是停在車房嗎?」:『
「她出去散步了!」
那小子想了想,又跳回車子,喃喃自語:「我去找找看。」然後又像子彈似地把車開走。到了路口又退回來,很沒禮貌地在我身旁停下:「喂!你去哪裡,要不要搭順風車。,,
「我就住在附近。」我謝了他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