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陳秋繁
全世界都知道,中國人對子女所付出的心力,遠遠超過一般西方社會的父母。她這個從出生到二十六歲為止的人,受到的教養是絕對中國式的。但是,她發誓她的父母絕對不像她現在的父母這般對她關懷備至。剛開始是感覺不錯,可是她都已經是個二十六歲的人了——雖然身體年齡只有十七歲,但她的心理成熟度絕對是個二十六歲的女人——總希望有點隱私、自由,享受一下成年人的特權——例如說,自己出門逛個街、晚上出去跳個舞……之類的事。可是面對他們熱切的面龐,她卻又不忍讓他們失望,只好由著他們。
星期一的時候,他們突然告訴她,他們在歐洲的一個好朋友生了重病,他們得立刻趕去探視他,不過他們保證很快就會回來。
這時候她心想:她總算可以從他們的緊迫盯人中喘口氣,悠閒地過幾天無拘無束的日子。而且,她還打算到舊金山好好逛上一逛。除了去坐電車、看金門大橋、到漁人碼頭吃海鮮外,她還有件相當重要的事情要辦——那就是到中國城去吃她好久沒吃的中國菜,和買些中文書籍、報紙來解解鄉愁。
而且她還想在中國城裡找找,看看能不能買到一些中文的視窗軟體——要是能利用中文視窗軟體上網的話,她也還可以和自個兒的鄉親在網路上暢談。
解決了這些事之後,她還得順道買些衣物、鞋子之類的東西。她並不能算是對服飾有極度熱愛的人,只是「前」艾琳的衣著品味,著實教她無法接受。不講別的,她在「前」艾琳的衣櫃裡,居然找不到一件牛仔褲或才T恤,看到的儘是些長裙、套裝——天啊!
十七歲的女孩子穿套裝!她實在無法想像那情景——她並不排斥這類衣服,但她決定在日常居家時,穿著短褲、牛仔褲是比較好的選擇。
於是等到他們前腳出門,她後腳便開始收抬了簡單的行李——原本,她還以自個兒的新父母只是普通的富有,等到她發現「前」艾琳用的東西,全是她從前只敢看、不敢動手買的超級名牌貨,而且她銀行存款的數字竟是接近七位數字的美元。不說別的,她準備帶到舊金山的包包,竟還是愛馬仕的中型旅行包她趁著傭人們不在時——又是另外一項令她驚奇的事,他們居然還有傭人——偷偷的在客廳留了紙條,上頭說明她要到舊金山玩個三天,星期五就會回來,要他們別通知她父母。
就這麼的,她一個人坐往舊金山的巴士,整整在舊金山待了三天,才提了大包小包的東西滿載而歸——而她沒法子提的部分,她將將這經以貨運的方式寄了回去。
總而言之,艾琳對於這趟三天兩夜的舊金山大城之旅,簡直是滿意透頂。
可是旅行後的快樂,以及幾近瘋狂的血拼的快感並沒能持續太久,因為當她拉著一個二十九寸的大旅行箱推開大門走進去時,居然見到了她最不想見到的人。
「嗨,維克……你回來啦!」對啦,就是這傢伙——她的老哥——她簡直希望這輩子可以不必再見到他了。「你不是應該在紐約嗎?」
她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她度著對他表示她的善意,沒想到他不領情也就罷了,居然有意無意指稱她是個騙子,說她不該裝失憶來博到同情……之類的。
好吧,她是騙了那對好心的夫婦又如何?但她又不是故意的,實在是情況逼得她不得不這麼做啊。
難不成叫她對那對愛女心切的夫妻說:「抱歉,你們的女兒真的已經死了,我只是個借你們女兒的身體還魂的台灣女幽魂」?她不可能這麼說嘛,而且她要真說了,誰會相信?
如果只有這樣也就罷了。她剛到的第一個星期,他簡直像個幽靈似的,隨時出奇不意地在她身邊出現——有時在她半夜肚子餓、想到廚房找東西吃時,他也能在她張大口要將三明治給放進嘴裡時,突然打開廚房的燈,大聲質問她的行為……類似這樣的舉動不勝枚舉。要不是她的膽子夠大,早被他嚇得回去找米契爾報到了——而只要她不小心脫口說了幾句中文,他便會一起追問她話中的含意。每當他這麼做的時候,她真希望能用閩語裡的最高罵人精粹——三字經、六宇連、九字串,將他罵個狗血淋頭。
幸好,一個星期後,他因為工作的關係,一定得到紐約去,要不她若不是被他逼得神經衰弱,而必須仰賴心理醫師治療,便是拿把刀將他砍了,一了百了。
「你去哪裡了!」維克冷冷地看著這個明顯不同的「妹妹」,心裡訝異於她的轉變,不過他並沒將他的詫異顯現在臉上,只是冷靜、不帶感情的要她交代行蹤。
「還有,你的頭髮怎麼了?」他發現她原本及腰的金髮現在比他的長不了多少。艾琳真的變了。維克從也身上看到了與以往不同的差異。
首先,他發現她的表情不再冷然——見到他時她臉上的表情是訝異與不敢置信,聲音裡也出現了人類該有的溫度;甚至在他開口前,便先主動向他打招呼。
而她的臉色也不再蒼白,雖然不至於曬成古銅色,但至少她的雙頰已經看得出有淡淡的紅暈……不僅如此,她以往令人感到窒息的打扮,也被輕鬆的眼飾所取代。
藍灰色的石洗牛仔褲、白色的棉質T恤和一雙藍白相間的球鞋——在夏天裡,的確是視覺上令人愉快的裝扮。
「哦,我的頭髮啊,」艾琳伸手揉揉自己的短髮。
「我嫌它太麻煩,就把它給剪了。」當然啦,是上髮廊享受專業造型師的服侍——反正她有錢,偶爾奢侈一下有什麼關係。「再說,夏天也快到了,頂著那頭長髮,光看就覺得很熱,還是剪掉好。」還有另外一項重點——覺得自己短髮造型會顯得比較俏麗、有朝氣。
「而且,我覺得這樣比較適合我——如何,好看嗎?」
當然,她不期望他會有什麼反應。
維克勉強將視線從她光彩四射的臉龐上移開,故意以更嚴峻的口吻說:「如果你不健忘,我問的是這三天你到哪裡,而不是你的短髮好不好看。」
她的短髮的確好看,而這一點在她一進門、尚未開口前,他便已經注意到了——原本,他並不打算對她的新髮型提出任何問題,但等到他提醒自己要注意時,他的話已經脫口而出了——剪去長髮,更凸顯了她精緻的五官,人們第一眼看到時將會是她閃動、水漾的雙眸,甜美、誘人的紅唇,和帶著幾顆小雀斑的鼻子……維克從不知道艾琳居然可以變得這麼美。
之前,他忙著避開她,唯恐她那陰鬱的特質破壞了自己的好心情,更不想被她那含怨的雙眼給盯上……因為,那讓他渾身不對勁,讓他變得不像自己,彷彿她的目光總能將他性格中最惡劣的一部分給誘引出來。
剛開始,他始終不願相信真的失去了記憶,因此他特地拋開了所有的公事留下來觀察她,想得知她到底想玩什麼把戲。誰知道,一個禮拜下來,他所得到的結論卻讓他不得不信,她或許真的將從前所有的事給忘了。
以前的她,總喜歡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而不是成天往海灘跑;以前的她吃得很少,若不是他曾親眼見到她進食,他甚至懷疑她是不是不必吃飯就能過活。
反觀現在的她,除了三餐外,零食點心少不了,有時他在半夜裡醒來,甚至看到她溜到廚房裡大啖三明治。
他的所見所聞告訴他:艾琳真的不一樣了——或許他該這麼說,她簡直不像是單純的失憶而已,她根本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截然不同的性格、作為與喜好。
他該是厭惡她的,但是全新的她卻教他無法這麼做。有時候,他意外地發現自己對她的注視,並不是為了監視她,純粹是看到她多變的表情——她牽動嘴角的微笑、對著爸和瑪莉安那過於周密的保護皺眉。
張著嘴打呵欠……她的一切有如磁鐵般吸引著他。
他心中有個聲音告訴他,他若不趕快離開,那麼到時就算他想離開也來不及了,因此他藉口因公事忙碌匆匆回到紐約,重新投入他的工作與生活。原以為,當每件事回到正常軌道上時,他便可以將艾琳的身影給遠遠拋在腦後。只是當他真的回到紐約後,他腦海裡不斷重複的是:當艾琳得知他要離開時,那副如釋重負的輕鬆表情。而這讓他感到十分的不是滋味。
他以為艾琳無法歸類的感情,只是一時的迷惘和新奇,但他怎麼也沒料到,這種感覺不但與日俱增,甚至在他與別的女人約會時,都無法將艾琳的影子給掃出心房。她嚴重的影響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