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常歡
「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想在教坊裡搞派系。鶯兒,你從哪兒學來這套男人的本事?」
「傷得要緊嗎?」她冷冷的問覆著臉頰的容媚。
「沒事沒事。」容媚含著眼淚連連搖頭。「師傅,對不起。」
「早管好你那張嘴,就下用事後跟我對不起。」譚姑沒好氣的說。「只是皮肉傷,不會留下痕跡的,別哭得像死了人似的。飄雲,帶她下去敷傷,這裡除了小妹和老三,統統給我下去。」
韓鶯兒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駱泉淨也跟著跪下來。「三姐不是故意的,請師傅原諒。」
「你這麼說,不怕別人說你矯情?」譚姑冷哼。
駱泉淨一愣,垂下頭。「不怕,由得人說去。」
譚姑覷她一眼。「你倒好心,可惜就是這麼做,別人也不賣你的帳。棲雲教坊有棲雲教坊的規矩,我原諒你求情的動機,但這不千你的事,你就別生事,一旁待著去。」
「你走吧,我看這兒你是待不住了。」
韓鶯兒臉色一白,死命的搖頭。「師傅!是我瘋了,才會說出那些話,你原諒我!」
「我對你們寬容,不代表你可以一再犯我的忌諱。出口傷人已經令人無法忍受了,你居然還打人。你瞧不起旁人,旁人也未必就把你當寶。要不,你就上天仙樓那兒去,說不定更適合你。」
「不要!」韓鶯兒咚一聲,頭一次次重重的磕在地板上,巴掌一個個住臉上狠狠拍去,頃刻便腫了起來,成串的眼淚辟哩啪啦的住下掉。「師傅,求求你!別趕我走,鶯兒哪兒也不想去,我求求您,求求您!」
「求我也沒有用,出去。」
韓鶯兒抽噎著,不肯起身。
「出去!」譚姑厲聲喊道。
這一次韓鶯兒不敢違背,哭著跑了出去。
「師傅真要趕三姐出去?」駱泉靜忍著心煩,輕聲問道。
「有何不可?她這麼心高氣傲,我留她也是辛苦。」
「可……。」
「沒什麼可是不可是的。同門相忌,是我最痛恨的。我當初從萬花樓裡買下她們,第一件要緊事就是要她們彼此相親相愛,倘若連姐妹之間都要互相吵嘴傷害,不懂得彼此憐惜,那麼就讓她離開。你別再替她說話,我向來沒有戲言。」
「還有,準備一下,你也該到船上去了。」譚姑並不曉得她受傷之事,仍依往常吩咐。
「師博,」她垂首,低聲喚住要走出去的譚姑。
「嗯。」
「今天……慕容公子會來嗎?」
沒有回答,駱泉淨背後傳來細碎的裙擺磨擦聲,越靠越近。譚姑走到她面前,拿起鏡子,跪在她面前。
「你的妝,好濃。」譚姑評論,說罷,把妝鏡遞給她。
「是嗎?」駱泉淨瞪視著鏡中的自己,輕輕撫弄臉上過厚的胭脂。
「跟你問的那個人有特別的關係嗎?」
駱泉淨搖搖頭。
「唱完這一場,這陣子你先休息吧。」想是明白她的心思,也知道有些事再也瞞不過她了。不若方纔的嚴厲,譚姑突然喟然一歎:「有些事,注定該來的,怎麼躲那躲不掉,只看你怎麼去想了。」
「師傅一直都知道,慕容公子是寫那封信的人?」
譚姑停下腳步,訝異她這麼單刀直入。
「那很重要嗎?」
「如果弟子的立場換成師傅,那不重要嗎?」駱泉淨喃喃地反問,也茫然問自己。
「都快兩年了,你還沒忘記過去嗎?」
「我是被逼著死過一次的人,這種過去,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譚姑蹙眉,默不作聲,一會兒突然開口:
「我老實告訴你吧。那日在湖上救你的人,並不是我,而是葉飛。從府衙出來後,他便奉命一直跟著你。要不是他,你今天也不會在這兒了。」
她想的沒錯,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駱泉淨的心一陣刺痛。
「師傅收留我,想必也是他安排的。」
譚姑頷首。
「都過去了。這些日子,你也該知道,他其實是個善良的人,那件事,他立意原是警告唐家的小姐,要她待你好些,哪曉得卻傳到唐夫人手裡,才鑄成錯事。」
「如果你不想見他,我叫薇欣代你,不過,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過去的事追不回,一切都該算了,倘若,他不是寫那封信的人,她會認命,一生認認分分待在船上,不再想其它的;但他偏偏是,只要想起當時含冤莫白的心酸,她就不甘心。
別人的傷如果是傷,她的委屈卻等於是白白受了。人的出身真有這種差別待遇?她的好強沈淪在心裡,多得自己難受,卻沒人瞧見。
只有一浮起,就是千行萬行淚!
駱泉淨不再多問。她跪著,背脊挺得僵直,整個後背撐得隱隱作痛。她取下腰間的手帕,疊好絹子,輕睡按在臉上。
湧出的眼淚直透濃妝,一攤攤糊了臉,破碎、濕濡的塌在絹子上。
第七章
終究,駱泉淨還是沒讓別人代她的班。誠如譚姑所說,有些事注定該來的,躲了也沒用。
但天知道,她多不想跪在他面前看這一切;一看到他對每個人坦然微笑的臉,她就忍不住痛恨起來。恨他仍這麼愉快悠閒,恨自己的怨怒對他沒半點影響,更恨自己的不濟事,在乎他比在乎自己還多,恨這個、恨那個……。
從沒想過,這些沒頭沒腦的恨怨一古腦兒加起來會這麼多,恨得她心思再也不清明,恨得她頭昏腦脹。
還有,她的手傷,下廚碰了水之後,疼痛似乎更嚴重了。
埋首把琵琶緊緊揣在懷裡,機械化的彈著弦,似乎定她唯一能做的。不能聽,不能看,甚至不能思想,她沉浸在那漫無邊際的疼痛中,漸漸地,竟有些自虐了。
遊湖的客人說了什麼笑話,談了什麼,她完全沒有理會。
「小妹,」如意拾起笛子,悄聲來到她身旁。「還在為三姐的事生氣?」
「沒有。」她回過神,強笑了一下,卻見到週遭的人都散了。
「結束了?」
「結束了。」如意點點頭,有些憂心忡忡的看著她。「看你這樣失神,真令人擔心。」
「如意。」
「噯。」她抬起頭來,急忙跟起身的慕容軒行個禮。
「我有點事要跟泉淨私底下說,你先離開,一會兒我讓葉飛送她回去。」
「呃。」如意傻傻的瞅了葉飛一眼,才會意過來,紅著臉笑著走了。
駱泉淨抱住琵琶,僵硬的站起來。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她說。
「泉靜。」
「放開我。」她長吁了一口氣,語氣仍是那般冰冷。「我很累了,請公子爺體諒。」
他沒有依言,只是使了力掐住她手腕,強迫她把手暴露在他眼前。
她仍舊沒有用象牙撥子,原來受傷的手指,更在長時間撥弦的重創下血肉模糊。
「跟我生氣,有必要這麼傷害自己嗎?」他沉痛的問。
她抬起眼,陰惻惻的揚起嘴角,笑了笑,又低下頭去。
「你裝得那麼安靜柔順,底子卻這麼好強。」
這句話,立刻讓駱泉淨眼底蓄滿了淚。一半是痛,更多的卻是因為他。近來,她是越來越愛哭了。
「你是誰?也值得跟你生氣。」她抹掉淚,恨恨的笑著。「我傷我的手,干你何事?」
他沉沉的吸著氣,一手擦著她沾淚的臉,大力把她的濃妝抹去。
那一天的情景重現,只是這一次,慕容軒不容她掙扎,他緊緊鉗制住她,把她牢牢壓在他懷裡。
駱泉淨沒有屈服,下一秒,她張嘴一咬,牙齒幾乎陷進了他的肌肉,慕容軒一震,身子朝後一靠,卻沒說什麼。
葉飛見狀大驚失色,衝過去把駱泉淨拖開。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傷害已經造成,泉淨的淚,慕容軒的血,混著混著,像什麼似的在他臂膀上流竄著。
「別擋著,這是我欠她的。」慕容軒靠著桌,那模樣灰心又疲倦。
她掩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竟傷害了他。
駱泉淨推開他,那一剎間她終於明白了,這場意志的戰爭裡,她和慕容軒誰都不是贏家,讓他痛苦,她也不會好受。
「倘若你還欠我什麼,也當這一次全還清了。」
她抹掉淚,堅決的轉身離開了。
慕容軒呆呆的坐在那兒,只覺得心裡一陣冰涼;久久,都沒有辦法做什麼。
他離開後,那一晚,畫坊上傳來一夜的琵琶聲,像幽魂似,嗚咽著。到了大半夜,仍不肯散……。
★★★
譚姑要把韓鶯兒逐出教坊的決定,並沒有因為眾女求情而打消。在教坊裡,韓鶯兒整整算來也待了三年,該償的金錢債也都清了,照理譚姑讓韓鶯兒離開,此去便該是個自由身;但不知是嘔氣還是倔強,韓鶯兒竟私下和另一家叫胭脂苑的嬤嬤講好了,自願進窯子去。
韓鶯兒此舉,胭脂苑那兒自然是歡迎之至。這件事原來是按韓鶯兒的意思,要保密進行的;不過胭脂苑那兒考量了半晌,一樣是同行,不少青樓妓院的鴇母嬤嬤都彼此認識,雖然娛樂客人的方式各異,但向來是和平相處,從不相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