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常歡
不願為此事惹惱譚姑,在派人到教坊接韓鶯兒的前一天,胭脂苑的秦嬤嬤還是決定送了封信跟譚姑說明原委。
教了姑娘這麼多年要潔身自愛,韓鶯兒這麼做,無異是在每個人面前刮了譚姑一耳光,尤其她又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怎不叫她生氣!
譚姑當晚發了頓脾氣,當所有姑娘的面狠狠把韓鶯兒數落了一頓。韓鶯兒個性好強,又愛面子,自然也爆發了,兩人越吵越僵,韓鶯兒氣得連包袱都沒收,也不管外頭大雨滂沱,扭頭跑了出去。
這一出去,一直到隔日,秦嬤嬤派了轎子來,譚姑才知道韓鶯兒沒有負氣跑去胭脂苑。找遍惠山,甚至問過幾個教坊裡常捧韓鶯兒場的熟客,可是始終沒半點消息。她失蹤了,走得無影無蹤,急壞了胭脂苑裡的秦嬤嬤。
這件事在教坊裡引起了某種混亂,但見譚姑始終沉默以對;這種情況下,姑娘們反而連竊竊私語都不敢了。
不管發生什麼變化,該自己的責任不容混淆,這種信念譚姑落實在她們身上,每個人都把不安藏在心裡。
駱泉淨私下常去的蓮渠在入秋接連幾天大雨之後漸成了廢墟,花葉一片片凋零,枝梗一根根殘破枯黃。少了蓮葉重重屏障,湖面變得蕭索,湖上的氣溫更低了。
珠簾後的老位子一直空著;怪的是連谷樵生也不常來了。只是對駱泉淨而言,她誰也不關心。上船後,她仍一樣燒她的菜,一樣唱歌,一樣不多話。
沒事的時候,她也不再執意守在船上;她避開每個人,悄悄躲在蓮渠,有時一坐就是大半天。
守著一葉扁舟,一爐熏杳,一盞燈籠,舔噬著她在人前任誰也說不出的悲哀。
★★★
慕容家這一陣子上上下下幾乎都是忙碌的。
入秋後的第二個月,慕容大宇尋了個好日子,把一箱箱的聘禮抬進了許家;送聘的那一天,也幾乎算是惠山除了年節廟會外,大街上最熱鬧的一天。
再相隔幾天,進宮多年的容貴妃就要奉旨回家省親。容妃省親後相隔兩月,慕容家大少爺就要娶親了。兩件喜事接連而來,採辦的採辦,翻修的翻修,添置的添置;雖說娶親這樁事,慕容家不知辦過多少回了,比方半年前慕容大宇才新娶進門的五姨娘,早些年二姨娘三姨娘庶出的幾個兒子,早早成婚生子的也有好幾個,不過因為都是偏室,場面再大也有限。
這一次慕谷軒的娶親,著實有著不同的意義,畢竟是正妻所出,娶的人是京城首富的千金,這場婚事變得格外慎重而奢華。
不過新郎倌的脾氣卻是越來越壞了。雖不知他的轉變為何故,但這些日子以來,下人們早已學乖的不在他面而談起任何有關這樁聯姻的事,甚至連上紅漆的托盤茶壺杯子帳幔衣裳等等日常用品也都只敢揀他不在的時候偷愉送進他房裡,省得被當面莫名其妙丟出來。
關於這一場婚禮,慕容軒真的沒有任何期待了。
許家的富甲一方,和慕容家的富可敵國,這場結合門當戶對,他沒有意見。這種利益結合的婚姻裡,他從不奢求會有多少感情成分,只要那許家小姐長得還可以,他會淡然接受這個結局。
但駱泉淨把這一切都毀了。她毀了他多年來的從容不羈,打亂了他從玉器世界出走後,重新計劃好的人生。她什麼都沒做,幾滴眼淚就毀得他徹徹底底。
他曾努力試著不想,偏偏駱泉淨就像個纏心的問題,緊緊揪著他的心。千頭萬緒,他理不出個方向來,只滿腦子都是她跪在水晶珠簾外,垂首弄弦的模樣——纖怯怯的臉龐、纖怯怯的身子。
他真的想再看看她,哪怕只是一眼。只要確定她好,他就能心安,但一眨眼,偏偏又不由自主想到她那憎恨的言語和神情,慕容軒思及此,所有的勇氣全消失殆盡。
文人筆下的愛不過是鏡花水月,他置身其中,彷徨無依,不安又失措,可卻始終構不著底。
「軒兒。」
「娘。」抬頭望見來人,慕容軒喚了一聲,忙起身躬迎。
「好久沒到你這兒來了。」慕容夫人滿意地打量著四周。房間裡所有東西幾乎全換成全新的,連桌上都換了一塊全新的紅布。
「瞧你爹急的,叫人在你成親前一天再換上還不遲。」她笑吟吟的撫弄著紅布上的繡花。
「娘找我有事?」慕容軒托著臉。相較母親的笑容,他的反應十分冷淡。
「親家那兒送東西來,咱們回贈了一對玉如意,你爹要你出去當面謝謝人家。」
「我知道了。」他點頭,卻沒有出去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一套,但人來總是客,你至少見個麵點個頭,別失了禮數。他們還帶來幾盒京城著名的糕點……。」
「娘,」掙扎許久,慕容軒還是開口了:「我不娶許家小姐。」
「還是你最愛吃的寸棗酥,娘還叫人特別泡了你愛喝的鐵觀音,就等你出……你說什麼?」
慕容夫人抬起頭,困惑的望著他,似乎以為那幾個字只是自己的幻覺。
慕容夫人的性子向來溫婉,慕容軒真怕嚇著她。取走母親手上的茶杯,他跪在母親面前,再次溫和又堅定的說:「我不娶許家小姐。」
「軒兒你……?」慕容夫人站起身,這一回是真的嚇住了。
「找個時間,我會跟許家談。總之,不會有這樁婚事就是了。」
「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口,慕容軒突然間心情放鬆下少。他站起身,誠懇的說:「我一點兒都不期待這場婚禮,我想,我也不會喜歡她的。」
「但是……。」
「娘,沒有但是,就是這樣了。你會失望嗎?」
慕容夫人呆了,她起身,又無意識的坐下。「你認識了別人家的女兒嗎?」
慕容軒望著母親的臉,想點頭,想大喊,但最後,只能苦澀的搖搖頭。
「你爹知道這事嗎?」慕容夫人慌了手腳,直覺反應的問。
「那個女孩……介意讓娘知道是怎麼樣的人家嗎?」不回答便是默認了,慕容夫人問得更小心翼翼了。
慕容軒抬起頭,有些哀傷的笑了。
「這些事,您老人家還是別知道的好,我會解決的。」
那從來沒有過的苦悶,加上不讓她知曉的堅持,慕容夫人明白了,這肯定是個連她也解決不了的大問題;那女孩應是出身小戶人家,配不上慕容家的貴氣。
配不得又如何?她淒惻的想:嫁進慕容家大富大貴,依附這了不得的聲譽,佔盡眾人艷羨的目光,她這一生卻不曉得夫妻間相敬相愛的幸福是何物。
雖貴為慕容家的女主人,娘家也是出自洛陽大戶,但她多年來參佛茹素,加以丈夫納妾無數,她反而對一切郡看淡了,對門第之見也不再這麼堅持。但慕容大宇可不是好說話的人,可以預見的是,父子之間肯定會有一場劇烈的爭執。
「軒兒,我們下了聘,事關兩家聲譽,你真確定……?」
慕容軒不願母親為他煩心,在這個人多嘴雜事煩的家族中,唯一會讓他掛念的,也只有眼前這個女人。
「娘,讓我自己想清楚。」
「那……我去回了許家,就說你不在。」慕容夫人不再堅持,眉宇間堆滿了愁。她惶恐不安,卻不知該怎麼是好。但無論如何,事關兒子一生的幸福,她的心自然向著兒子這方。
「葉飛,送夫人出去,我要靜一靜。」他啞聲說道。
在門口,慕容夫人遲疑的回望他一眼,見他又陷進沉思,慕容夫人歎了口氣,任葉飛掩上門,送她走了。
房子掏空了聲音,只剩慕容軒孤伶伶一人。
淒涼的秋風在窗外嗚咽著,風聲聞來漫無目的,他卻彷彿聰到,在呼號深處,竟還有種淒淒惻惻的琵琶響,從四面八方淹沒了過來。
迸落了一地的珍珠,玉盤上,音律飛濺,珠圓瑩透……久久不能散去。
慕容軒抬起頭,眼眶有點酸澀。兩日閉目不成眠,該是累糊塗了。
★★★
棲雲教坊。
「小妹!」如意揚聲大喊,急促的腳步聲在向來寂靜的走廊間起落。
園子裡,朝缸裡的錦鯉輕彈下點點飼料,駱泉淨轉頭應了聲,詫異於如意的行徑。
不過當她看清如意兩眼含淚,慌亂濡濕的粉頰分不清是淚是雨還是汗水時,她什麼都沒問,手掌一翻,快速的灑完掌心裡所有的飼料,盈盈的走上台階,收下水氣淋漓的油紙傘。
「六姐。」她喚了一聲。
「找到了!三姐找到了!」如意見到她,急急煞住腳步轉向,拍若胸口,撐著長廊連接台階邊的欄杆頻頻喘息,聲音嗚咽而短促。
駱泉淨睜大眼。「我知道了。六姐,你坐下來順順氣。」
「找到了!」如意拚命搖頭,仍不時重複著同一句話。握住駱泉淨的手,她突然哭哭啼啼的埋進駱泉淨的懷裡,越哭越不可收拾。「找到了!小妹,他們真的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