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芭芭拉·卡德蘭
「那串首飾,雪倫已戴去參加宴會了!」安妮姐說。
「她告訴我,今晚是個很特別的日子,」說著,羅伯森老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大概是吧,」。安妮姐不得不同意,「我的兩個妹妹今天都訂婚了!」
「那麼今天真是非常、非常特別!」
他捧起了那兩盒珠寶,走過房去,打開保險櫃。
安妮姐很自然地低下頭去,瀏覽著攤在桌上的東西。
三支亮晃晃的蠟燭,把桌上的物件照得纖毫畢露:寫在案中央那本大冊子上的大字,自然落入了安妮妲眼中:
由布魯倫公爵閣下匿名支助的慈善機構總名錄。
安妮妲朝著這些字呆呆地望了一會,然後一股按捺不住的好奇心,促使她翻開了這本大冊子的封面。
第二頁自然還是羅伯森那一筆工整得像印刷體似的字。
這次所書寫的是一張表:
一、孤兒之家。
二、清寒學生。三、釋囚。
四、初犯。五、清煙囪童工支援會。
六、非婚私生子領養機構。
七、盲人會。
八、奴隸解放協會。
九、保障工、礦童工協會。
十、動物保護協會。
安妮妲嘴裡念著,眼睛則睜得愈來愈大。而就在這個時候,才把珠寶鎖進保險箱的羅伯森突然驚叫了一聲:「那不是你該看的東西,安妮姐小姐!」
「為什麼?」安妮姐反問他。
「因為,」羅伯森氣急敗壞地說,「公爵若知道了,會很生氣!」
「但是,為什麼呢?」
「因為他從不希望人家知道,他竟做了這樣多的善事!」
安妮姐本來是遠遠地瞧著,聽他這麼一說,乾脆把整本大簿子捧到手裡看。這本冊子既厚又重,她一頁一頁地翻看,只見上面載滿了受惠者的名字,及受惠的款數和日期——那些都是很大筆的款子。
「這又有什麼好保密的?公爵為什麼要這樣?」她覺得莫名其妙。
羅伯森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於是她又說:「我很想知道究竟為什麼!當然,我自己也可以去問他。」
「噢,你千萬不要,安妮姐小姐,」羅伯森急急地阻止她,「假如他知道我把這本冊子給你看了,那他不知道要氣到何種程度!他已經再三跟我說過,必須把書藏好、鎖好。」
他遲疑了一會,又加了一句;「你今晚突然來訪,把我嚇了一跳,我才疏忽了職守。」
「你今晚怎麼樣,我絕不會說出來,」安妮妲說:「「只要你把公爵為什麼把行善當做秘密的秘密告訴我。」
她一面說著,一面在羅伯森的椅子上坐下來,手裡還握著那本大冊子不放。
她知道他心裡正在考慮,是否應該向她說實話,因此只是默默地瞧著他。終於他下了決心,他說:「我想,既然這事被你碰上了,安妮姐小姐,那麼,告訴你也無妨,只是若讓公爵知道了——我們便都完了。」
「我絕不會洩露這個秘密,你就說吧,羅伯森先生!」
安妮姐仍盯著不放。
「我在布魯倫宮已經服務了幾十年,公爵可以說是我看著長大的。」羅伯森徐徐地說了,「所以,他家裡的許多事,我要比那些所謂親戚的更加瞭解。」
安妮妲用眼光催促他繼續說下去。「老公爵本身就是個難相處的人,尤其在他失去唯一能讓給他歡樂、平靜的公爵夫人後,他變得更不近人情。我想,那時他痛恨每一個人,但是最恨的卻是他的獨生子。」
「就是現在的公爵?」
「是的!」羅伯森點了點頭,「他那時只有六歲,可憐的孩子,一夜間,他所曾享受的溫柔、慈愛,便永遠被剝奪去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安妮姐問。
「我已經說了,就因為老公爵恨上了這位小侯爵:他除了咒罵他、折騰他、挑剔他之外,從不和他說話。更糟的是,只要是小侯爵喜歡的,他都拿走。」
他的聲音裡含著痛楚;好像在告訴安妮妲,他恨自己為什麼必須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孩子受苦而無能相助。
「只要我們小主人約瑟喜歡上任何一個保姆或家庭教師,她就會被辭去,」羅伯森繼續說,「第一次當他最喜歡的保姆被辭去時,他哭得很厲害;兩年後則又有一位對他既和善又親切的老女人被辭掉。」
「老公爵為什麼把那些人給辭了?」安妮姐聽了有些不解。
「我想,因為他自己受苦,便也希望他的兒子跟他一樣受苦!」羅伯森說著歎息了一聲,「無論如何,他父親所加諸於他的,連我們這些大人都要覺得受不了。」
他又深深歎了口氣,才又繼續說:「後來小侯爵愛上了一匹馬,他父親卻把它賣了。另外還有一隻獵狗,小侯爵逐漸依戀它的時候,公爵卻下令把它射殺了!」
「噢,不!」安妮妲喊了起來,「我受不了了!」
「這一句話正是我們常說的,安妮妲小姐。」羅伯森說,「但是,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連表示一些好感或同情都不敢。」
「為什麼不呢?!」安妮姐立刻問。
「因為他很驕傲。其實他很小的時候就懂得把自己的感情藏起來。我知道他想念母親,想念得不得了,但是,自從那兩個他喜歡的保姆和教師被他父親趕跑,他便下定決心,決不讓任何人,尤其他父親,知道他心裡在乎!」
「這就是為什麼他會變得憤世嫉俗的原因了!」安妮姐低低地說,好像在自言自語。
「這就是為什麼他無論何時都採取防衛姿態的原因,」
羅伯森說,「他絕不容許別人可憐他!也不讓人為他難過!
因此他要別人相信,無論人怎麼說他,怎麼打擊他,都傷害不到他。」
安妮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現在她明白一直教她困惑不已的原因了,現在她明白公爵為什麼對別人的感情毫不關心,為什麼冷漠專橫得像個暴君。
「他一定很不快樂!」她低低地說,聲音愈來愈溫柔。
「我常常為他擔憂得睡不著,」羅伯森又說,「但是不不只是我,全府上下沒有一個人敢在他面前露出難過的樣子。」羅伯森的臉上露出一股哀傷的神色。
「我想,日積月累的,老公爵那種不近人情、不苟言笑的習性,卻傳給了他。但是在這層外表之下,他卻有副仁慈寬大的心腸;他憐憫這些人,幫助這些人,卻不願意讓人知道!」
「他秘密地幫助了這些人!」安妮妲望著手中的大冊子,哺哺地說。
「這些年來他一直威脅著要開除我,假如我把這個秘密說出去的話。」羅伯森這樣說著,臉上卻帶著笑意,「因此我的將來全在你手裡了,安妮姐小姐。」
「我絕不會出賣你!我很高興你把實情告訴了我。我一直都無法明白,為什麼他這樣愛譏誚,為什麼硬幫幫地毫不近人情。」
「假如他的母親,公爵夫人,還在的話,一切便會不同了。」羅伯森說,「她既溫柔又美麗。每一個認識她的人都尊敬她、崇拜她。我猜,愈是因為這樣,老公爵便愈難忘懷她!只是他這種哀悼方式,不僅摧殘了約瑟小侯爵,也深深地傷害了他妻子的心!」
安妮妲的把冊子放回了桌上。
「謝謝你,你若不說的話。我永遠不會知道。」
「你決不會把它講出去吧,安妮妲小姐?」羅伯森再次拿眼望著她。「我以我的名譽向你保證!」
安妮妲回到了自己的臥房。她想她應該很累了,奔波了一天,應該只有瞌睡的份了。
而相反地,她卻不斷地想到了公爵,只是,這一次所想到的他和以往大不相同了,不再是那個專愛指責她行為、令她覺得被藐視而受窘生氣的人。
他所想的是羅伯森口裡所描述的公爵:一個不幸的小男孩,因喪母而每夜哭嚎;一個因過於喜歡保姆而失去保姆的小孩,甚至連他的家庭教師也因為同樣的理由被辭退:當她想到他必須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狗被殘忍不仁、近乎瘋狂的父親刺殺,她心裡更是難過得受不了——而他那時則還必須同時忍受著喪失母愛的痛苦。
安妮妲發現,公爵所遭到種種不幸,她在此刻想起的小男孩,會變成如今這個凡事無動於衷而又愛好譏誚的人——惟有這樣,他才能保護自己不再受到傷害!公爵這輩子所受的苦已經太多了,他決不能再讓自己繼續受苦,他必須不時與他仁慈寬大的天性對抗——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既然收容了她們姊妹,卻還露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
而基於同樣的理由,安妮妲又想,他甚至設法要她恨他!於是他一面幫助她,卻一面矛盾地去諷刺她,在她所做的每件事裡找碴。
他這種攻擊性的心裡,完全是過去的不幸所刺激出來的,事到如今,不論他怎樣想擺脫,已是根深蒂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