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安琦
「咳……豬頭要爛才能剔骨……知道知道了……咳咳!」只是她雖是喊著,可一顆頭顱卻仍擺在膝蓋上,這讓翟天虹明白,她又打盹了。
不發跫音地走到她身邊,盯著她在爐火中泛著微亮的睡瞼,他蹲下,且摸上她的額。不出所料,是燙的,一股衝動讓他想叫醒她,拉著她去就診,可她卻在這時又動了下。
「豬頭要爛……豬……啊?」對著他一張臉,於陽霍地轉醒,她瞪大一雙兔子眼。
「於陽,妳燒得厲害,先去見過大夫喝過藥,再過來,好不?」原本搭在她額上的大掌,順勢揭下她纏在嘴上的腰帶,露出她異常乾燥的唇。
「不要,咳!」聲音極啞。
「妳這樣撐不下去的。」
「你出去。」
「妳還在氣我罵妳?」說罷,她不語,他又問:「這次動鍋杓,和我有關?」要不她怎會突發奇想,在未經告知要辦灶王宴的情況下,決定來個三天三夜不熄灶?
「不……不是。」低著眼眸。
「那是為何?」
為何,不就是因為……「沒……為啥,老娘我高興。」他的掌心雖溫溫的,但相對於她發熱的臉卻是微涼的,所以偎起來很舒服。她的臉無力地枕在他的手上。
還有力氣回嘴,很好。「去看大夫,要不然我請大夫過來。」
「不行,會影響,你走吧,別理我,真的。」嘴裡要他走,可是卻極想他留下,因為剛剛她還渾身難受得要命,現在看到他,居然好像喝過藥般,舒坦一點點了,雖她還是氣他。
「要我別理妳不可能,不過我知道妳已經無法收手,離妳的完成一百道菜餚的時間還有百夜,如果妳不擋到那時,看我怎麼處理妳這個不盡責的廚娘。」
看著爐火兩日夜沒睡,這叫不盡責﹖「我哪時……」本想頂回去,可當她瞧見了翟天虹也是兩日夜未眠所留下的痕跡,那滿佈血絲的眼睛和腮邊青青的鬍髭時,她住嘴了。
「怎麼不說話?」
「你……在這裡待多久了?」看著他,眼眨也不眨。
「妳多久,我多久。」
一句「真的?」她沒問,反而問:「我多久,你多久,如果……如果我還要繼續持下去,你會陪我嗎﹗」這話,來自她心底最最寂寞的那個地方,那裡有個孤單的女娃兒,蹲在灶邊,等著人來。她等人摸摸她、疼疼她………
「多久,」個月嗎?不會。」
不會,他居然直截了當說不會?「是……是嗎?」為什麼這」刻,她好難過?是因為被拒絕了一個蠢問題,還是因為拒絕她的人是他?
看著她紅了眼眶,這才曉得自已多狠。他靜了會兒,說了:「妳這是在向我求愛嗎?」
「啊?」
「如果是,沒問題;如果不是,那我不會等。」笑道。見她呆滯,又補一句:「我胡說的。」
「你!」聽了,攏起濃眉,本想伸手賞他一拳,可是卻因為兩人距離過近,幾乎臉貼臉,所以她的手只能在他胸前蠢動。她低頭看著手,再抬眼,對上的卻是他的唇。
兩唇只有」指之距,他平穩的鼻息,交雜著她急促的呼吸,構成曖昧的氣氛。
盯著他愈來愈近的嘴巴,她忍不住哼了:「不……不要咬我。」
聞言,他笑,同時餘光瞥向四周,而後說了一句!「這裡留給我,一天之後。」長指劃過她的唇瓣,人便站起,往門口去,留下撫著唇楞然的於陽,和早被談話聲吵醒,正竊笑著的一群廚娘。
而出灶房,翟天虹發現外頭等著個人,是金嫮兒;她擁著一身嫌厚的衣物,身邊無丫鬟隨行。
「妳怎麼在這裡?」翟天虹意外,畢竟此時已深夜。
金嫮兒無言。如果說是因為身體不適睡不著,他肯定不會相信,也肯定會趕她回去。不過這卻不是謊言,因為她的心……和他此刻所在意的那個人,是相連的。她病著,她曉得,不過今時的她,卻連同情都不能給,因為她是她的敵人﹗
「回去吧,或者,妳要跟我去看天慶?」這次落水,讓身子骨本就孱弱的天慶一病不起,他現正與病魔搏鬥,而那也是這兩天他一再進出灶房的主要原因。
「不要,我是來等你的,別趕我。」
「是嗎?」
「不是嗎?我從小就等著你,你離開,我等你回來;你回來,我等你找我,但是我等到什麼?每次都是把我往天慶那邊推!」她討厭這種感覺。
「妳認為全是我的緣故?」月色下,他看著她的眸,坦然無隱。而她回望的眼神,卻從怨慰到逐漸心虛。「如果是這樣,我道歉,因為我以為妳早站在他那一邊了。」
「什麼叫做我站在他那一邊﹖而且那一邊是哪一邊哪!」她僵持,未久更道:「我不曉得現在是什麼情形,但是我一直知道,你和我是指腹為婚,是未婚夫妻,這一點,你可記得?」
「我沒忘記,但我也記得,和我訂親的嫮兒早香消玉損。」
「你……這話什麼意思?」聞言,她腳下一顛。
「這話妳懂,而我也不須明說。或許妳我兩家從未再提,但我能告欣妳的是,我原本的妻在三歲那年得了熱病,成了半癡,隔一年冬夜大雪,她在看顧人的疏忽下,在房外凍了一夜,因此引發其它病症。而在她病痛之間的數月,天慶特愛找她,因為他認為天生弱骨的自己能活到當時,那麼雖是半癡卻精神頗佳的她定也能脫過那回的病魔,豈知……」
「你不是說不明說了,那……那還提出來做什麼?」原來他和天慶早知道了!而真正不知情,卻只有她一人?
她以為人人當她是金嫮兒,而她也是如此努力地扮演金嫮兒的!她愕然。
不過,雖然她是在那一場大火中被人救了,而救她的人剛好是到蘇州縣府上作客的杭州知府,甚至之後被帶往蘇州知府府邸的她,在一次因緣際會之下,被那困痛失愛女而得了失心瘋的夫人當作是金嫮兒,繼之以這身份扶養成人。可,這也並不代表婚約就是失效的呀!
她以複雜的心情看著他。
「也許這對妳來說有點難以置信,又或許妳會怨我和天慶為何早知卻不道破,不過我和天慶卻同時以為,如今誰是誰根本不重要。這事,我小時不提,的確是因為天慶喜歡妳;而我稍早不提,則是以為妳與他早心意相屬。不過到了這時,如果妳仍覺得這婚約有意義,或者嫁予我是妳真心所盼,那麼,就當我剛剛一番話從未說過,且我明早就上金府履親。」
「你!」
「該說已說,請妳慎重想想。我去看天慶,明晨等妳回復。」
「翟天虹,等等!」在金嫮兒的低嚷下,那毅然的背影已沒入如水的夜色中。
最後一夜,近晨,丑時,屋外看來將降雨。
「姑娘,剩最後一道菜了。」
「嗯。」
「娃兒,妳還可以吧?大少爺昨晚兒離開就沒再進來,還是讓我們去找大夫過來?」雖然她的動作每每準確無誤,但她蒼白的臉色卻讓身邊的人不得不為她擔心。
那問題,已問過於陽無數次,只是這回她連聲「嗯」都沒答,因為她此時的注意力全給了砧上的一切了。
游刃於豬頭熟爛的肉皮與骨之間,她的力道雖只須下二至三分,但卻需要更高的技巧。若皮肉脫骨在先,再下鍋蒸悶,做出來的燒豬頭形體必定糜爛不雅,所以依照書卷上的做法,得將整顆豬頭下鍋悶至熟爛,再取出將皮肉與骨分離,而也因為皮肉爛透,所以分離時的刀工必得快、準、輕,要不仍是等於前功盡棄。
「嘩,」就在圍觀眾人的嘩然聲中,那滿濫茴香的半邊醬色皮肉,竟是滑溜得脫骨而下,乖乖躺上砧板,跟著,於陽又一個滑刀……「嘩!」
咻咻咻!另半片皮肉下砧,立即被於陽手中的快刀切成片狀,而順著皮肉一拱,那平的皮肉即刻又成厚實的拱丘狀,就宛如未曾離骨。
「大娘……盤……」才出聲,人就軟了,伏上灶邊的於陽不忘輕扣那盛在刀上的軟肉,不讓落砧。
「哎呀,怎麼這樣?」數人趕緊一攙。
「沒關係,只差這程序了,放開我……我可以自己站。」使盡力氣直起軟掉的腿,於陽執意將頭皮裝盤,見狀,誰也不敢動她,怕一動,那刀上的極品便會亂了形。
直起身,於陽平刀將皮肉往花盤上攤去,而反覆兩次,那蒸上三日夜的豬頭竟是再次在眾人眼前氣宇昂揚。
「姑娘……妳這沒骨的豬皮居然還會笑?」不誇張,那豬嘴部分就是個彎彎的弧。「是死得瞑目才笑的!大家快看牠的兩隻耳朵,哇……會動!會動!於陽,妳看牠是不是會動?」所有人的目光全移到於陽身上,她們看著她乾裂的唇,揚起一道笑「呵……第一百首,這就是書上說的,豬耳朵上有軟骨,爛而不爛……」話來不及說完,人又軟了。幸好這時進門的翟天虹剛好扶住她,要不然她可能會一頭栽進那還熱騰騰的蒸鍋裡,成了下一顆燒豬頭了。他將她打橫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