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安琦
「於陽,這些紙是﹗」小廚娘看呆了,因為那紙卷倘若整個攤平,恐怕有十五尺長,難怪她帶來的灶君牌位會比一般見到的厚上許多。
「這是我於家祖傳的食譜,裡面我算過有六十道大菜四十道小點,一共百樣,從現在開始三天三夜不停,我要將這百道菜全部做出來,哈啾﹗」嘖!
「嗄?」三張嘴齊開。
「我的力氣和耐力比一般人都強,如果妳們撐不下去想半途離開沒關係——哈啾!」該死!
「可是……」三人極度疑惑,只是不待她們發問,便見於陽鬆去腰帶,便將腰帶往自個兒頻打噴嚏的嘴上一纏。
「第一道,開始!」不再多話,於陽手下動作如飛地開展。她握刀的手在砧上跳躍,一道八和爨需用的拌合五味——蒜姜橘梅栗,全在眨眼間成了細末。
「嗯,為……為什麼她切東西,沒聲音?」資歷淺一點的小廚娘瞪大眼。
「搖切的手法,刀尖刀股如著一點,鋒鋒貼在材料上,怎麼可能會有聲音?」然在三人還未回神之際,於陽已將未料下鍋嗆了,在略施以鹽、鹵醬與最後的梗米飯,小火微燉一刻鐘即成粥齋。
「大娘,大碗。」聲音自腰帶後傳來。
「……喔,大娘幫妳拿大碗。」老廚娘這才回神,忙將盆似的大碗置於一旁,而碗才擱好,但見於陽咨進四五杓粥之後,便顯鍋入碗,那動作雖只一下,竟是讓麝入碗,碗不沾驪。而老廚娘就近一瞧,更是訝然。「這?」
「嬤嬤,這碗裡……有您的皺紋哪!」也近瞧,小廚娘脫口而出。
「吱!小娃兒胡說八道,那碗裡才有妳的雀斑咧!」
碗裡有皺紋雀斑?呵,原來是那八和鰲搗得夠勻細,粥面如同鏡面,顧可攝得人影呀!
「第二道,開始!」才眨眼,於陽洗了鍋杓,接嚷。
「慢慢慢……等我把這道端走,啊!妳的手怎這樣冰哪?」接過大碗,小廚娘無意間碰觸到於陽的手。
「哈啾!咳!」縮回手,同時腰帶後傳來噴嚏聲,但她的動作卻未因此而稍停。
「姑娘,妳要不要停停,至少換件干衣裳?」
「滋——不用了,只要一停,想完成這百道佳餚,可能不只要花三天三夜。大娘,完成的菜,就麻煩您們端出去讓人吃了。」目不旁視,於陽只專在於她眼前的一切。話出之際,四五支肥美的雞頭筍已被切成粒粒大小不出小指尖的筍丁,就快下鍋。
見狀,廚娘們也僅能無奈。而當她們將那八和蘊端出門,卻見三人守在們邊。「大大大大……」
「大聲無益。」於陽進灶房多久,翟天虹在那就有多久,他做了個噤聲動作。「這菜要端到哪裡?」
「老爺交代了要款客的大閣。」
「大閣裡面已經沒人了,現在妳們一個人去找徐管事,要他到後門擺桌,來者即客,菜上了就隨他們意。另外每道菜在出門之前,都先留一點送到老爺那兒去。」
「後門?可是後門不是都是一些……」
「沒關係,另外這三天三夜除了端菜的大娘,一干閒雜人都不許進入灶房,就說是我吩咐的。」
稍早,因為天慶和於陽落水的意外,府裡喧騰成一片,由於當時的狀況看來不太可能擺宴,因此他作了主取消這次的灶王宴。只是始料未及,此時來客該散都散了,回過頭的他竟發現該司灶的於陽非但不受落水的影響,還一路奔回雜物房拿了她視之為命的幾樣東西又來到灶房……
唉,這教他作何解釋呢?
安排妥當之後,翟天虹便想悄聲進入灶房,只是身後的人動了下,他這才注意到她們。是金嫮兒主僕兩人。「嫮兒,灶房燥熱,妳們別待在這裡了,天慶還要麻煩妳照顧。」
「可是……」還是天慶?難道他們之間除了他就再沒交集點了?聞言,悻然。
「他比我需要妳。」只此一句,不再多言,他隨即入了灶房,且揀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站定,而一旁能瞧見的便是那奉著灶君牌位的木椅,及覆地開展的古老書卷。
悄悄,大半夜過去,灶房已出大菜十八道,小點十一道,眼前大灶上除要慢火燉著豬頭、豬蹄,其它小灶均已熄火等待明晨再起。
「呵——」窩在門邊的數名廚娘們,忍不住睡意,紛紛打起呵欠來。
「大娘,妳們要睡就去睡吧,這裡沒其它事了,咳咳……」蹲在灶邊,看顧著爐火的於陽嘴上仍纏著層層腰帶布,期間廚娘們也有人要她乾脆除下,可卻讓她一句不想污染食物給當了回去。而經過一整天,她身上的衣物雖然已經被爐火給烘乾,但偶爾發出的噴嚏卻已轉成不停歇的咳嗽聲。
「不成不成,留妳一個我們連覺都睡得不安心的,我們要待在這裡,反正一輩子在廚房工作,把灶房當閨房睡的機會下回可沒有啦,況且還有灶君作陪,哈哈!」老廚娘笑著往牌位方向望去,可竟看到了那早就在那兒,卻壓根被所有人遺忘的人。黑暗中的翟天虹朝她做了個噤聲動作。
「欸,怎說到一半不說了?有灶君作陪,嬤嬤怕臊啦?呵呵……」眾人齊往那木椅方向裡,害得翟天虹得頻頻做出噤聲動作。
一下之間,灶房全靜了下來,只剩那面對爐火背對著翟天虹的於陽,她慢慢將柴往爐口推進一些。
「呵……咳咳,怎麼不說話了?那換我來說……我說,對灶君,大娘怕臊,可是於陽卻是真怕她的。我怕灶君,也怕爺,尤其爺,他教我這些,十幾年從沒斷過,這之間我雖然從沒討厭過造菜這事,可是卻不喜歡那種被推著走的感覺,每次一想逃,我回頭看到他,就又咬著牙往前走;可是儘管這樣,我還是怕他到頭來只有失望……因為我知道,再怎麼努力,也許我永遠都達不到他所要的。大娘……我有個問題可以問妳嗎?」
「問吧。」
「妳……會不會怕讓對自己很重要的人失望呀?」
「欸,娃兒,妳怎這麼想?妳會的這些,大娘我可能一輩子都不及呀,妳爺在哪裡,我找他理論去!」於陽啞啞的聲音充滿無奈,令老廚娘擔心。
「是呀!姑娘……」她壓抑的情緒亦令所有人困擾。
豈知就在她造起這氛圍之後,又忽然笑說:「呵,我是胡說的。」
「啥?」
「哎喲!」
「啊,這娃兒真該打!」乍時抱怨聲此起彼落。
只是在眾人如釋重負之際,卻唯有那站在角落的翟天虹,真正懂得那一句「胡說」背後的苦楚。隱約,他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個景況那是一個小女孩孤單對著爐灶,日與夜均不停息的模樣。
只是她口中始終惦記著的爺呢?在哪兒﹖
只要還能說笑,就代表精神還好,然而在隔了一天,夜又深了的時刻——
「呼嚕……呼嚕……」前一晚的呵欠聲,到了這晚有一半已經換成打呼聲。
「咳咳……」
「姑娘,我看這世上沒人再比妳勤快了,兩天了耶,呵——」一旁,老廚娘早在他兒子帶來的單被裡睡去,留下年輕一點的廚娘,勉強睜著兩隻眼。
「大嬸,您要睡就睡吧,外頭的人也走了一半;要不您先回去,天亮再過來就成。」爐前,於陽曲著膝,縮成一團,只剩兩隻手偶爾會往灶裡補柴。
「真的可以嗎﹖那我就先回去,明早等我把孩子和男人打點好了,就馬上過來。」
「嗯。」
醒著的人離去,留下的,除了於陽,皆早早入夢。喔,不是,是除了於陽,還有那翟天虹。這兩日夜,他都是這麼守著她的。他看著她和廚娘們說笑,看著她忍不住睡意偷偷打盹,看著她如廁回來後調整火候的專注,看著她咳嗽時不斷聳動著的肩頭,還有聽著她那偶爾不知對誰發出的低喃……
這些,雖然只是一些再細小不過的動作,但,卻讓他瞭解什麼叫做「大而化之」中的「纖細」。
唇線不自覺牽起,翟天虹的視線終於移了開去,並落向那沉浸在一方月色中的書卷,他擬注著書卷上水分不足的墨字,心裡已不再似剛進門初見它時那般驚艷。因為倘若他是在遇見於陽之前就見著這書卷,或許他會為了卷裡奇詭的圖文而讚歎上一年半載不止,不過今日順序相反,情況也就大不同。
這卷裡的秘技,只對能將它發揮到淋漓盡致的人有用處,如同他一般,必得經過一張嘴,才能體會下筆之人的心意的饕客,書卷根本就如那文盲手上的筆,無用呀﹗
趁著爐底柴火響起嗶嗽聲,翟天虹欲出灶房,本想這一回會如同這兩日夜中數次的進出一般順利,孰料那始終背對著他的於陽竟突然吭聲。
「……爺,您別又走了。」
又走?不會吧?翟天虹訝然,他注意週遭,並未發現她喊著的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