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安琦
垂下頭,似乎思考著什麼,而後悶道:「雖然我在這裡待了兩年,對這裡的人也熟,但是……它畢竟不是我的家,我本來就是個沒有家的人,所以到哪裡都無所謂了﹗」
其實,不是到哪裡都無所謂,而是她想逃,她想逃開一個有時連自己都弄不懂的感覺。從以前到現在,從她還是個掛著鼻涕的娃兒到現在已經一十七,她的人生好似都被人牽著走,人要她專注烹飪,人要她努力鑽研廚藝,人要不懂丁點字的她看圖學做菜,人還要她……
啥,不管了,管那個人要她以後如何如何,今天開始,她要踏出自己的腳步!因為,腳是長在她身上,而非那個人身上,縱使她到哪裡都會被他跟上!
「於陽。」
「啊?」適才她想到出神﹗
「妳真的要跟我走﹖不後悔?」她該不會是為了賭氣,才這麼說的﹖
「總之你到哪裡,我到哪裡;你闖江湖,我跟著闖,絕不後悔!」
「慢,我沒跟妳說過我是江湖中人。」
「我說你是就是,就算你不讓我跟,我也跟到底了。還有,其實我也跟你一樣,不做損人利己的事,只要你讓我跟,往後你就可以繼續吃到我做的菜。」拋下一串,她轉過身繼續捏丸子。
唉,這女子雖是無心機,但話一出,卻正好抓到他的弱點。翟天虹掙扎著。
「怎麼樣?」有點擔心他說「不」。
良久,收起沉思,翟天虹站起。「好,就這樣說定,但是只要妳還跟著我,規矩就要由我來定,不按我的規矩來,一切後果由妳自己負責。」
轉過身,嘴兒頓時成了元寶狀。「負責就負責,只要能離開這裡,那有啥問題?不過,你有規矩,那我也要有規矩才公平。」
「說。」
「菜色由我來決定,不是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這是因為在外頭材料不是那麼好拿到。」
「公平,就這樣說定。妳準備準備,三天之後就動身,要告別的就去告別。」
「告別?」前一刻還開懷著,但這一刻卻遲疑了。告別,他要她跟誰告別?除了宅子裡認識的人,還有它嗎?下意識地,她抬眼望住益上灶君牌位,遲遲未接話。
「後悔了﹖」瞧她似有猶疑。
「喔……沒,三天就三天。來,擊掌。」轉過頭,半恍惚地伸出手。
「好,擊掌為約。」兩掌一擊,兩相同意,他伸出手拍向她的手,可拍著後,他卻不覺順勢握住於陽伸來的手,將那帶點粗糙的觸感捏在手中。
欸,好怪,不曉得是什麼緣故,以往的他除了例行性的結伴,便從未與不相干的人同行,而今,他卻破例答應一名萍水相逢的女子,讓她跟著自己?
眼前,他雖是抓著於陽的手,看著於陽被劉海遮去一大半的臉龐,但他的腦子裡卻還是不斷浮現那誘人垂涎的美食,直到於陽忍不住抽了抽那被他握得發熱的手。
「喂!你……你要抓到啥時啊?」
她這一嚷,翟天虹也才將手一放。而於陽縮回手,竟也開始發愁。她想,三天後離開這裡,應該是要開始她人生中的另一段旅程,只是這一段旅程會不會還是跟以往的每一段經歷一樣,從一戶人家換過一戶人家,除了灶房還是灶房呢?
看來,未來的事,真是她這顆腦袋無法想通的,唉!
第四章
數天後,杭州,寅時。
「你們死了,別又來,啊……走開!別來——」
知府府邸的內廂房,一陣騷動悄悄來,亦悄悄去。房中床榻上,一名女子驚坐起。
許久,等情緒稍平復,她下了床,在鏡台前坐定,拿來篦子,順手梳發,只是,梳著梳著,愈是凝注著銅鏡裡的倒影,她心底那股好不容易壓制下來的情緒便又再度浮現;須臾,她的手更開始微顫,且掉了手中精玉製成的細牙篦子。鏘地,篦子應聲斷成兩半。
「小姐!您沒事吧?」外頭來了一名婢女,她適巧聽見房裡傳出的聲響,因而急忙問。
撿起斷成兩片的篦子,女子蹙著眉端詳,片刻,便將其扔至一旁,並以一方絲巾隨意擲上。
「我沒事。」她答了一聲,並開門讓外頭的人進來。此時屋外已微透晨光。
婢女進了門,便開始替女子梳洗,她先替女子換上外出的衫儒羅裙,又替女子溫洗了裡小的腳,且操上清潔的裡腳布、藕覆及金蓮小襪。等發、衣、鞋全數更上,屋外天色已大亮。
「小姐,夫人今天人不舒坦,人還在廂房裡。」
「曉得了,我到廂房請安。另外,車子備好了嗎?」
「在府外等著了,鮮花素果也都讓人準備齊了。」每個月,她家小姐都會上西湖近處的靈隱寺參佛,數年來如一日,壓根比終年茹素的夫人還勤快。
出了房門,女子在婢女的陪侍下來到西院的某廂房,而人才來到房門外,就也聽到房內傳來一陣咳嗽聲。她推門進房,咳嗽聲乍止。
「嫮兒,是妳嗎?」一名婦人正將腿伸下床。她長相富貴,鳳目蛾眉,只是眉間積鬱。
「是我,娘。」
女子在床邊坐下後,她的兩手登時被婦人牽起,婦人將她懷裡一帶;手順勢撫上了她的發。「嫮兒吃飯了沒,可別餓著了?」婦人柔聲問,手勁更輕得像在呵護一名小娃兒。
「還沒,我剛剛才出房門,一會兒到膳房吃。」靜靜偎在婦人懷中。
「是這樣呀,那一定要記得吃,不吃可不長肉的。來,讓娘看看妳有沒有胖些。」輕推女子,將女子微略清瘦的臉龐捧在手中,而後帶著笑容細細審視女子細長的眉、如墨的圓眸,及小巧的嘴。只是,當她看著女子愈久,臉上的表情卻逐漸變得僵硬,末了還說了一句:「嫮兒,我記得妳的眼睛沒這麼圓、這麼大的……」她松放前一刻還緊抓著女子的手。
「娘,那是因為嫮兒長大了,長相當然會有不同,難道嫮兒這模樣娘不喜歡?」
「嫮兒……長大了?」
「是呀,都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紀,怎麼可能還跟小時候一樣。」
「嫁人?」看看眼前人,她的確出落得細緻迷人。
「嗯,可以嫁人了,也早有了對象,對方和爹是世交,未來的女婿您也瞧過,他小時常到府裡來玩的。娘……是不是捨不得嫮兒?」抬眼凝視,她在婦人臉上找到一絲恍惚,那神情對她而言是尋常的。「嫮兒曉得您捨不得,所以還是決定不嫁了。」
聽她一句,如夢初醒,婦人訝問:「不嫁?那怎麼成?女娃兒長大本來就該嫁人的!」
握住婦人的雙手,女子搖頭笑說:「娘不想嫮兒嫁,嫮兒就不嫁。」
「妳這優娃兒。」
「嫮兒就是傻,嫮兒要永遠待在娘的身邊,孝順娘。」
「唉,哪有女孩能一直待在家的,女大當嫁呀!但是有妳一聲孝順,娘死也瞑目了,不枉我懷胎十月,一口乳,一口粥把妳養大。」婦人一臉感動,慈愛溢於言表,那讓女子的一顆心好暖、好暖,直想就這麼窩在婦人懷中,像個娃兒,永遠不離開。
「小姐,是時候該起程了。」門外,婢女忽來提醒。
「起程?妳要去哪兒嗎?」婦人問。
「湖畔的寺院。每個月我都會到那裡替娘和爹祈福,願您們福壽綿綿。」
「妳真是個乖巧的好孩子,老天爺一定會許妳個好夫婿,要走快走吧,時間誤了可不好。」
「嗯,您休息,我會早些回來。」離開床榻,來到門邊,原欲出門的女子也才將門打開,就聽到一串低語。
她回過頭看,看見婦人正抽腿回到床榻上,而嘴邊則喃語不斷。
「……時間?誤了時間?不可以……不可以誤了時間呀﹗誤了時間,嫮兒的病就加重了,嫮兒年紀小、身體弱,吹不得風,大夫交代過……等會兒要老爺請大夫,請大夫……」前一刻還對女子絮語綿綿的人,才一眨眼就神情迷離、眼神渙散。
「娘。」女子呼喚,卻引不來婦人的一點注意,是以她噤聲,等婦人的呢喃全掩進了床帷後頭,不再傳出,也才愀然地出了門。
然,那等在門外,同樣也看著這幕的婢女卻忍不住問:「小姐,夫人她究竟是得了什麼病?我瞧她精神還不錯,就是人恍惚了點,每次都聽她念著小姐還小什麼的,這……」
婢女的疑問,乍止於女子的一個注視。女子睇住她,眼神不僅嚴肅,更帶著十成的責備,那讓她不得不乖乖閉嘴,更一直噤聲到出了府邸。而後在半個時辰後抵達寺院,這才敢開口說了她的下一句話。
「小姐,師父們已經準備好,您……可以進禪房了。」進入寺院,那隨身的婢女與寺內僧侶打過招呼,請示道。
「你們在外面等著,我和小師父進去就行了。」依照慣冽,到了一個固定的禪房前,女子屏退了隨行的人,只由一名寺內小僧領進禪房,而那小僧由內房取出物品放置在房前的供桌,就也隨後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