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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文 / 安琦

    登時,禪房內僅留女子一人,對住供桌上的牌位。

    「你們……是不是在責怪我?」在安靜好久好久,她突地迸出一句,那聲調是憂傷的。只是牌位當然無聲以對,所以她又跟著自問自答:「呵,那我知道你們是在責怪我了。」

    說罷,她移步向前,拿下那令她苦笑的木頭牌位,且開始端詳,然而看著看著,她原本寫著淡愁的眸子就也替上了一抹激動,那抓著牌位的手指更不自覺地出力——

    「為什麼不離開?為什麼要一直跟著我?我讓師父替你們超渡,還替你們誦經,但是你們為什麼還要這麼天天出現在我夢裡?都那麼多年了,你們真的該安息,該走了!」一陣疼痛自女子心窩深處竄出,納並非從身體深處,而是從有罪心靈。

    「匡」地,牌位自她鬆開的掌間掉至地上,讓那等在外頭的小僧忍不住探頭。而向小僧示意無事後,女子將牌位拾起並隨意攔回供桌,幾乎不再睬理,就反身走出禪房,留下小僧一人善後。

    「小姐,要回府了嗎?」廊上,婢女問著那由房中走出且心思不寧的女子。

    「我想一個人到寺外走走,其它人在寺裡等就成。」未停步,女子往寺外方向去,等出了寺門再走上一段路,金蓮小腳的她體力已有些不支,幸虧她時常駐足的涼亭就在前方不遠。只是,在她來到之前,涼亭內已有一人。

    山水旖旎,映照著古樸的亭榭一座,亭子內外,有人兩名,雖未照面,卻已察覺到對方的存在。只是女子走進涼亭,並未搭理,直至那早等在亭中的男子先開了口。

    「怎麼不乘車過來?」視線自山色移到身後女子的身上,男子清朗的眼中多了一份憐惜。他走向女子,在她身前站定。

    「短短一段路,不需要乘車。」抬眸,卻掠過那噓寒問暖的人,只是看住山中的淡淡煙嵐。

    「雖然這樣,還是乘車才不會太辛苦。」自前朝以降,女子皆以小腳為美,但在他看來,卻只是對女人的折磨,他心疼她。

    睇住面有病色的男子,冷冷地說:「你就別管我了,我辛苦,你不也是。」

    「不會,只要來這裡,能看看妳,我的精神就更勝以往的任何一天。這種感覺……讓我想到我們小時,一回我幫妳摘下樹梢上的果花。」那一次,距今也有十數年了吧,但對他而言,印象卻仍鮮明如昨,因為從樹上跌下來所留下的證據,於今還像條蜈蚣般的爬在他腰上呢。不過就算會要了他的命,他還是會心甘情願為她去做,只要她喜歡。

    「那件事你就別再提了。還有,你也別再勉強,以後我來我的,你不必等。」再提往事,往往只會讓她難堪且感到罪惡。

    「如果要因為這種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好的病,而忘了該要快樂、該要笑,那還不如此刻就沒了呼吸。」說罷,他深吸一口氣,許是心情影響,他並未如平常般咳嗽。「熔兒,如果我們能多點時間聊聊,那麼再辛苦都值得,妳說是不是?」

    說話時,他看著她的眸,是深情地、是毫無隱藏的。雖他的嘴裡說只央求一點點時間,但實際上他心裡卻是無比地渴望時時刻刻都能見著她、和她一起……

    只是,這毫無隱藏的感情對女子來說,卻是個負擔。「以後我們多的是時間見面,你來這裡,根本只是戕害自己的身體,你快回去吧。」

    聞言,目光忽地激動。「以後?那不同!」

    「有什麼不同﹖只要能見著面,那麼想說話的時候就說話呀,就像平常一樣,我們平常……」抬眼,看見他痛苦的表情,她竟噎了口。好久,兩人就這麼相望著,直到女子先別開眼。

    見此,男子也將視線調向它處,幽幽說了:「再過幾天,大哥他應該會回來。」

    「真的嗎?誰來的消息?」再回眸,女子眉間的困窘竟已散去,她極驚喜。

    「昨天家裡收到他的信。」

    「信?那是他自己願意回來了?這響應該不會再走了吧?」那人屬風,經年在外,回杭州有時可以一年半載,有時卻只有短短數日,連她想見他一面都難,也許……說她自長成大姑娘後,便沒再正面瞧過他。

    「該是不會再走了吧,一年多了,即使有天大的不合,也該解了;況且這陣子他讓爹派出去的人追也該追煩了,我想這回回來,他……該是要完成你倆的事。」他嘴邊噙笑,但心頭卻不覺酸澀。

    「你說的是真的嗎?」聞言,暗喜,而盯住男子的臉,她頰上更飛來紅霞。

    提及這場婚姻,雖是由父執輩所訂下,但她對她未來夫婿的愛慕卻只有多沒有少。在她心目中,他就像高處的果實,愈是難摘,就愈是甘美。

    「我的感覺不會錯。」男子說完卻不見女子響應,縱使她兩眼正聚精會神地看著自己。於是,他別開臉,並愴然道:「嫮兒,我不想妳看著我的時候,想到的卻是我大哥,我不是他。」

    聽了,斷地驚醒。「對不起,我並沒有看著你想著他,其實……其實你和你大哥壓根不像,你根本不必這麼在意的。」

    「是真的嗎?」問了,見她點頭,他神色也才稍稍轉好。「聽妳這麼說,我很高興,因為除了我爹娘之外,鮮少有人能分辨出我倆;而也因為大哥實在太突出,所以眾人眼中看見的都是他,沒有我。這種『對鏡非我』的難受,並非一般人所能理解。不過,只要妳能看得到我,認同我這個人,我也就無所謂了。」

    對鏡非我?對著鏡子,原該是兩道影,但實際上被肯定的卻只有鏡外的那一個,那真正存在的一個,眼前,他們兄弟倆,雖然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不過於表相太過相似,所以常被人錯認。同時,可悲的是,都被人忽略的也總是那表現較不特出的弟弟。這情況,與他一起成長的她,自然比任何人感受深刻。只是現實的狀況,誰又能控制呢?她不過也是個普通人,做的,自然也只會是普通人的事呀。看著男子,金嫮兒心想。

    同一時間,距離杭州百里處的一座山腳下。

    山,是抬眼望不盡地高;山的陡坡上,則生長著茂密的毛竹,那迎風招搖的成片蒼翠,讓人有著夏日已至的錯覺,好不舒爽。只是,一路行來景色美則美矣,可卻全然入不了某人的眼,因為此刻的她正忙得不可開交。

    「嘔——」一手抓著馬鬃,一手緊緊摀著嘴巴,於陽很努力地將反胃的感覺嚥了回去。

    「怎麼這麼多天了,妳還是這麼忙?」騎著另一匹馬跟在後頭的翟天虹問。他耳邊除了於陽不時響起的嘔吐聲,還有繫在馬臀上的鍋子與杓子碰撞出的聲響,那讓原本該是闃靜無聲的荒郊野嶺,增加了一份熱鬧。

    「忙?忙你個王……」

    「咳,規矩。」

    「規矩?」眼兒瞪大。

    「我們的約法三章,一不罵粗口,二舉止像個姑娘家,三不准過問我的私事,四想到再補。這幾天表現不錯,妳可不想一時衝動壞了規矩被我扔下吧?另外,出發前妳告訴我,妳會騎馬。」

    真是蝕了本的規矩,早知道就不答應他!「我……我當然會騎,你看看我現在不就正騎在馬上?我看最大的問題應該是這匹馬,我很懷疑你讓我騎的這一匹根本是匹不會走路的笨馬,我……我要換,停……叫牠停啦,嘔——」蹄下一顛,於陽又是反胃。

    「喝﹗」翟天虹低嚷一聲,於陽胯下的馬就聽話地停了下來。他驅馬接近她,劈頭一句。「妳真的會騎馬?」

    「廢話,我當然……」看見翟天虹有點過於嚴肅的表情,她不禁閉嘴。

    「妳真的會騎馬?會就說會,不會就說不會。」凝視著她,再問。

    撐了好久,終於洩了那硬鼓起來的氣,她頹著兩肩吶吶道:「好啦,我……我是不會騎;但是我好歹模過呀,那一回府裡的客人將馬拴在大門外頭,我好奇摸了那馬屁股一把,還差點被馬踹,雖然『摸』跟『騎』差很多,『踹』跟『騎』也差很多,但你曉不曉得,摸馬對我來說已經很了不得了,我這輩子頂多摸摸鍋子、拿拿杓子的,騎馬?唉,反正……反正是總有一天會學會的。」說罷,抬眼,她竟看見翟天虹在笑。「喂,你笑啥?我可是說真的耶,」濃眉又攏。

    笑?,他似乎自遇上她之後,就再沒板著臉過了。撫平笑意,他正色,並探手將於陽的馬拉近。「雖然說妳總有一天會學會,可是倒不如我現在就教妳,如果妳用心點學,說不定在到杭州之前就可以駕輕就熟。」

    「你要教我?」開心的模樣就像拿到糖的小娃兒。

    「對,但話說在前頭,我教妳騎馬,妳得做更好吃的菜讓我啖啖。」這趟路下來算算也有數日,一日早中午都吃她備的膳,雖然那膳食有時只是路邊摘來的野菜,但他竟仍吃不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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