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安琦
「喝掉它。」桌對頭,那將熱茶推到少女面前的青年命令道。
「我不渴。」視線落在客棧外,而左手掌則撮著微微泛涼的右手掌心。那裡,正浮泛出一朵淡絳色的蓮形印記。
「我叫妳喝掉它!有閒對著外頭發呆,就沒閒聽我一句!喝掉它﹗」吼著。
少女未答,安靜半晌,逕自接說:「焚雁,這城中有冤,且此冤百千年不解。」例此,所以她渾身不適,甚至掌心泛疼。自她出生時,這象徵聖僧舍利托生的絳蓮印記,便一直跟她,且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何處該去、何事又該做。而此番路過蘇州,亦是舍利指引。
「冤?又是冤﹗妳真天殺地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什麼妖鬼邪神都吃妳那一套?」自牙縫迸出一句,青年的臉色就好似他身上的袍子色澤一樣,藏青透綠。
「有結必得解,天命亦不可違。離開雷鳴寺,行遍萬里路,為的不正是如此?我能的,便幫;該我做的,便做。」少女面貌無奇,雖只稚齡,可眸裡卻淨是透徹。
「引魂渡鬼天命申冤,為什麼妳滿腦子就只有這些?」好個談初音,說是看透萬物,卻始終看不透他的心?瞬時,怒氣起,那名喚焚雁的青年一個手刀劈開了那杯熱茶,乍時杯裂茶濺。
見狀,少女低眸微哂,頂多只是撢撢那滾落至她紫紗裙襬上的微燙茶珠。
「有冤之魂在城東,能不能遇上,尚且不知。」他心疼她,她早懂,只是卻無以回報,而為了不讓他陷入太深,她總是冷淡待他。只是這苦心,躁劣的他,可懂﹖
澈然的目光再度飄向客棧外,而後定著在城東處。那裡,有她來此的目的……
而此刻,城的東門附近的一座武館。
武館的大堤上,有十數名僅著短衣縛褲的漢子正專心打著拳,而也因為極專心,因此未曾發現自己正被人偷窺著。
同時間,武館牆外的防火巷內,一名女子正將眼珠子對住牆上的一個小洞。而看了好一會兒,她眼離了洞,且依照所見所聞,反覆將看到的套路又模仿數遍。
「騎馬式,劈掌,喝——哈!」指握成拳,掄出拳後旋化為掌,那一收一出,雖能將姿勢學個五、六分像,但那滔天的氣勢,就是怎麼仿也仿不成。
怎麼會這樣?!難不成是漏聽了什麼?這回她改將耳朵貼向洞。
「沒聽錯呀,這風輪掌並不難……」耳離了洞,同時皺起兩彎英氣的眉。
該死的,如果不是這武館不收女弟子,她恐怕早五步並一步跑進武館向老師傅請教了,哪還需要這樣偷偷摸摸學,到最後還學不到一點皮毛?好氣!
對著那洞,她憤慨地擊出一拳,轟然一聲,拳紮實地落在牆上,將洞打得更大了。只是,盯著地上那從牆上剝落的土塊,她的心情卻是更糟,因為那更證明了她天生力氣大,卻根本毫無用處。思及此,嘴巴一扁,鼻間更像牛喘似的噴氣,她又一拳擊向牆上的洞。
「誰在那裡?」驀地,牆的內側傳來喊叫。
「糟了!」視線穿過那被她打得變成雞蛋般大的洞,她看見幾個漢子正朝牆這邊走來。倏地,她背貼著牆,蹲低身子,屏著氣。半晌,等裡頭的人察覺不出異樣離去後,她這才鬆了一口氣。
呼,到這裡看人學武可是她最大的樂趣,幸好沒被發現,要不以後來不成,她可會悶死的。站起身,她偷偷溜出防火巷,可是出了巷,頂著漸亮的天色,她卻突地一嚇。
完蛋……什麼時候了?好像已經過了一個……兩個時辰?慘,不趕快回去恐怕不行了!
「快快快快……」嘴巴裡喃喃念,腳步跟著起飛,她提起粗布制的裙襬,極大步地在街巷裡頭奔了起來。「讓開!讓開!擋我者死——嘿咻﹗」
閃避著街上的行人,她一躍躍上了一道小橋,小橋是木頭架的,本該紮實,可卻仍被她過重的腳勁兒踩得咿歪叫。她這排山倒海之勢,更驚著了幾名也正過橋的婦孺,他們紛紛跳開,且掛上了橋邊。
「這是誰家的姑娘……怎……怎這麼可怕﹖」一名婦人伏在橋欄,面帶恐懼。
「好像是城那一頭,在耆長府裡工作的廚娘,上次在市集買菜我遇見過的。」另一名婦人回道,她連忙拍著那背在身後,被嚇得號咷大哭的奶娃兒。
「怎麼這個樣兒?幾歲了?還沒嫁吧?」
「好像十七了,可是那個樣……我看想嫁出去真的有點兒難吶!」
「咦?妳不是說她是廚娘嗎?會做菜還嫁不出去?」
「會做菜有啥用?這年頭的男人誰敢討這種男人婆呀?瞧她披頭散髮,胸前硬梆梆的樣子,而且聽人講她的性子可躁的呢,哪個男人讓她看不順眼,她總是這麼一拳……」
「啊!妳打我做啥?該死的妳!」摀住莫名其妙受了一拳的眼睛。
陡地瞪大鼠目。「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學給妳看……哎呀!妳幹啥抓我?」
就這麼你一拳、我一抓,吱吱喳喳、哇哇哇哇一群三姑六婆加一名嚇壞的娃兒,讓原本寧靜的巷子頓生魔音陣陣,那種調子只怕是比磨刀磨槍更嚇人。
而過了窄橋,女子也僅是掏了掏耳朵,將一干竊竊私語趕了出去,腳步並未稍停。
其實這些話她老早就聽膩了,也不想理,因為她就是這個樣兒了。
在心裡嘟嚷的同時,她極快的腳程已經奔過了兩條街。此刻,那鄉官耆長的宅子就在轉角後不遠處的一條水道旁,只要再跑個兩三步,就也到了。
「哎啊﹗」豈料她心急,一個不注意就在轉彎處撞上了人,而也因為衝撞力過大,她除往後跌去外,更連翻了幾圈,直到抵上一面牆,才停了下來。而攤著兩腿,她摸摸撞了牆後有點發昏的腦袋,待回神,也才瞄進牆邊的一道水色。「嘩!幸好沒跌到水裡去,要不然可淹死我這只旱鴨了。」
在蘇州這種五步一水道、十步一大渠的地方,可要時時刻刻小心的。
想著想著,忽然,她眼前伸來一隻肥肥厚厚的手。「姑娘,妳沒事吧?」那人問。
「沒事沒事!只要不掉進水裡邊都沒……嗄?」抬眼看著那人,不禁,她皺起眉頭。
「哎呀,原來是耆長府上的小廚娘,我有沒有撞傷妳啊?」那身型富態的男子笑了笑。
「沒。」躲過他伸來的手,她逕自爬起,而後撢撢髒掉的衫裙,同時,她亦在髒裙上找到了個磨破的洞,而指頭則穿過洞檢查著。
見狀,男子笑道:「裙子破了嗎?小問題,來人。」
「少爺。」他隨身的小廝上前來。
「先到我去價的那家布莊叫人裁匹上好的布,說是我要給姑娘做衣的,叫他們動作快點,要多少問我給。」對小廝使完眼色,回過頭,手就又直往女子身上去。「來,妳受傷了我扶妳,等我們走到布莊,妳的衣服就做好了。」
「啪——」地一聲,女子很快用力打掉那只即將摸上自己腰間的豬蹄。才眨眼光景,那男子的蹄背就也浮出了個紅腫的印子。
「喂!妳——」被打的人沒吭聲,反倒是小廝緊張得很。
白了兩人一眼,女子撇嘴。
「不必了,老娘我摔破了自個兒的衣服,當然自己補,不用你費心,如果賺銀子多,不如幫你爹娘裁衣去。」那一下還算輕的,只要她再用力些,鐵斷了他那惡名昭彰見女人就摸的賤手!說罷,她頭也不回地往耆長府邸方向去,拋下兩人。
「少爺,您沒事吧?這女人真是不識相,還以為自己是鳳凰來著。」小廝嚀口。
「不識相?你覺得她不識相,我倒覺得她很夠味。什麼女人我沒瞧過?就只有這種……」吐了口唾沫在發燙的手背上,撫了撫,可目光卻始終不離那背影。
聞言,兩眼登時一亮。「少爺,您的意思是?」
「呵呵呵……」頓時,小橋流水的明媚景色中,摻上了陣陣不協調的猥瑣味道。
真倒霉,怎麼一大清早就讓她遇上個全城最惹人嫌的爛人?跑回耆長府邸,滿肚子悶氣的於陽在後門外就嗅到了一陣撲鼻的香味。嗯,還是香的,沒有焦味,應該沒事吧?
進了門,她趕忙往灶房方向鑽。而走進灶房,裡頭除了一隻狂噴著蒸氣的大砂鍋,就剩地上籠子裡裝著的兩隻肥雞咕咕地叫著;其它,連個人影兒也沒有。
回身,人杵到了門口,她手叉在腰間,對著後院四處張望了又張望。
「嘖,這小子!要他來幫我割雞,怎麼到現在還不見人?」好久,仍不見人,最後她只得先將雞籠往灶房外頭挪,且在籠上擱了把菜刀。
再回到屋內,她把爐灶裡的火降下,跟著取來濕布,覆上鍋蓋而後掀起,頓時鍋裡的菜餚香味四溢。抄起一雙筷,她朝鍋裡那豐腴卻不油膩且開口填了魚片的羊肋肉戳去,但見筷尖沒入肉中,肉泌金汁。嗯……湯成白乳了,姜、花椒、茴香、橘絲皮的味道也應該入了肉了,現在只要再加上菇和筍,應該就可以起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