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皚銀
滿堂哄笑,注定了封美人要淒慘一陣子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要犯我,我必十倍報之。這是溫家女人的座右銘。
被丫環攙扶起身,封凝香看她的樣子真是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了。溫柔偷偷翻了個白眼,無語問蒼天。呵,是誰對不起誰在先啊?
好吧,送佛送上天,氣人氣到底。小媚機靈地為主子遞上古箏,溫柔挑寡地對封凝香笑笑,在眾人饒有興味的注目下大方坐下。
對滿堂貴客福了一福,她放棄原本屬意的「南進宮」,改彈民間小調「山坡羊」。
這「山坡羊」的好處嘛,就是簡短,詞又容易改,不必多費神。
特地意有所指地看了狼狽的封凝香一眼,她唱得很大聲:「朝朝六橋,夜夜重樓;
輾轉行經歲歲年年,願體健,長自在。
草庵破瓢喜分清粥,遙看朱戶宮牆柳。
榮,或天許;辱,人自取。」
嗯,她不是曹植,沒那個七步成詩還能膾炙人口的本事。說實話,這「山坡羊」是臨時起意,篡改得真是有夠爛的,不過……氣得到人就好了,不是嗎?連一慣冰顏的蘭靈也偷偷掩嘴笑了,至於封凝香離去的難看臉色……不說也罷。
辱,人自取啊﹗溫柔偷笑在心,在滿堂捧場的掌聲下開始自在優閒地彈她的「南進宮」。***比起封凝香的退場,溫柔的就風光太多了。不過她並不急著回房,便坐到一旁喝茶等蘭靈。晚上要去康成小王爺的畫舫上助興,再怎麼說也得打扮得體面一些。蘭靈的眼光一向獨到,不妨拉她給自己拿個主意。
唔……蘭靈彈的曲目好熟悉,是——「蕉窗夜雨」?
天!聽著她的琴音崢崢,脆亮如珠落玉盤,從來在琴藝上偷閒的溫柔不禁再一次有些汗顏了。不愧曾經是大家閨秀,書香門地的千金小姐,這琴上的造詣,所呈現的意境,實在是她望塵莫即的﹗蘭靈……真是可惜了!官家千金的命,到頭來落了個風塵女子的運,也難怪她總是不苟言笑了。並非自命清高,而是她的出身,本來高出平民女子許多,如今家道中落,又遭不肖叔父陷害推入火坑,她……唉!雖然感激李嬤嬤仁慈地保住她的貞操,可是心裡總是苦痛難言的吧﹖記得一年多前她剛到時,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常常呆呆、默默地垂淚,誰也勸不聽。後來心死了,淚干了,就成了現在這冷若冰霜的樣子……說她溫柔是幸災樂禍也罷,可是心裡……是有些慶幸吧﹖不曾身家顯赫過,就永遠都不會體驗蘭靈的痛。感謝她那思想獨特的老娘,她,只要默默地發她的橫財就好。「榮華富貴」四字中,她也只求那個「富」,其餘的,高攀不起,更無福消受!
一曲完畢,自是掌聲四起。蘭靈既無微笑也不答謝,按規矩匆匆福了一福,面無表情地轉身就回到溫柔身邊,低聲但有些急切地問︰「走了吧?」
溫柔也只能點頭,隨著她朝後面的飄香閣走。蘭靈總是拖到最後一個表演,兩人又不相熟,溫柔甚少留下來等她……她一點沒變!還是如此不懂圓滑,也難怪才情最高,賞金卻永遠很少了,不像她和封凝香兩個,多福幾福,陪幾個笑,外加兩句「多謝大爺捧場!」,「各位大爺慢慢玩,玩盡興啊!」的應場話,賞銀便滾滾來了。
不過,就像半年前那次一樣,溫柔決定當個聰明人,省下開導蘭靈的口水。蘭靈到底曾經一無所缺,個性不似她們這些人愛財。要這位前禮部尚書的千金賣弄風騷,直接叫她去跳井還比較有可能。
「吶,就是這件。你說配什麼首飾好﹖」隨意將所有珠花首飾拿出來散了一床,溫柔拎起那件粉珍珠色的宮裝換上了,邊束帶邊問正好奇打量她房間的蘭靈。
也許是昨晚沒睡多少時間,感覺有些累,便將小媚差去買她最愛的冰鎮酸梅湯提神了。現在這房裡只剩她和蘭靈二人。人少了,蘭靈顯得比平時自在了些,有些「人氣」了。
「溫柔,你怎麼東西都這樣亂放?」有根金煉纏上了珍珠耳環,蘭靈巧手用了不一會就解開,兩隻耳環湊成一對送到她面前:「戴這對吧,這南洋珠光澤亮,和你的衣服相襯。」
「好。」她接過沉甸甸的耳環戴上,看蘭靈費力地轉和另外兩條糾纏在一起的金煉奮鬥,有些不好意思了,「抱歉,我這人邋遢慣了,也沒理一下就——」
「無妨。」蘭靈隨口答道,轉眼又為她挑出一對鏤銀鳳紋白玉鐲、一塊帶著六個紫金小鈴的雕花鎖片、一條垂著翡翠墜子的珠煉,和相襯的珠花步搖。「今晚有什麼大人物要來嗎﹖」
「嗯﹖」溫柔一楞才想起赴宴的事只有李嬤嬤知道,沒大聲喧揚,怕善妒的封凝香再發神經。
「今晚康成王的獨子在西湖賞月,命我前往助興。」
「哦?」蘭靈似有片刻怔忡,「……賞月嗎?」
「怎麼了?」溫柔邊梳起頭髮邊從銅鏡裡看她,蘭靈的神情有些奇怪,難道是被她無意間勾起了什麼回憶嗎?到底也曾經貴為尚書之女,想來有過畫舫賞月的風光吧﹖「……沒事。」蘭靈很快掩飾起那短暫的失態,淡淡說道:「耳邊留幾絡散發吧,好看些,別全梳進去了。」
「嗯,好。」溫柔手下未停,聽從了她的建議。既然人家不想說,她就沒必要追問了。太雞婆了徒惹人嫌,何必呢?
蘭靈像是欲言又止,猶豫片刻終於放棄,不過她也無意離去,心不在焉地把玩溫柔茶己上雜七雜八的小玩意。
「這是景德鎮的細瓷做的,底下有印章吧﹖」見她似乎對自己那只暖爐愛不釋手,溫柔隨口問了她。
「……」蘭靈好像到現在才看清她手上拿著什麼,歎了口氣,她低聲道:「是啊,景德鎮陶瓷聞名天下,當真不一樣……我以前也有一個,與這好像的。」
「是嗎?」從一年多前蘭靈淚干心死之後,這是第一次看見她又露出傷感。不似以前激烈,輕輕淡淡的,卻不知為何格外讓人心痛……到底是個古典美人啊﹗西子捧心、貂嬋拜月,便是她這模樣吧﹖又一次,找不到什麼話來安慰她。沒痛過,沒體會,說什麼都是空洞枉然,溫柔跟著歎氣:「這暖爐你如果喜歡就拿去吧。」
天曉得這東西是前些天張三還是李四送的,她本想過兩天去當了換些銀子的,沒有意義的禮物,留之何用?
「溫柔,這……」
看得出來她是想要的,溫柔轉頭朝她笑了笑:「和我客氣這許多做什麼?我可能體質好,冬天也不太會冷。你用得著就收下,不然也是放著積灰塵罷了。」
「……那多謝了。」蘭靈的拘束又去了幾分,她走到溫柔身邊坐下,看著她打理好頭髮,又拿起眉筆細細地勾勒眉線。
「我們這,是為誰裝扮啊?」蘭靈幽幽歎了一聲。
今天是什麼日子啊﹖有個封凝香撒潑也算了,冰做的蘭靈竟也開始長吁短歎起來,真讓她有些招架不住。要她使媚耍賴,甚至罵街扁人都行,就是安慰人做不來。從小待在紅香院,被老娘揪耳朵吆喝著長大的,她溫柔的字典裡又幾時曾有過什麼悲春傷秋,風花雪月?
溫柔……其實不「溫柔」呵!
「打扮,為自己嘍!」溫柔表面上答得不假思索,心裡實在是心虛得很。為自己?呵呵……她騙誰啊﹖!身在這煙花之地,哪個女人濃妝艷抹是為了自己﹖蘭靈笑了笑,出神地看窗外沙沙輕搖的樹葉:「女為悅己者容……女人,當為悅己者容啊……」
她突然輕道:「溫柔,我想從良。」
「嚇!」這沒頭沒腦蹦出的一句,差點讓她把眉線描到鼻子上。連忙擱下筆轉頭看蘭靈,溫柔覺得自己臉上的神情一定只有張口結舌這四字可形容了:「你……你要嫁人?」
她點頭,又搖了搖頭。
這算是哪門子的回答啊?溫柔摸摸剛才差點被自己毀容的可愛鼻子,決定有耐心地慢慢問:「那,是哪家公子?」
蘭靈笑了,很淡的笑。她終於將視線從窗口調開,轉頭看溫柔時又恢復平日的樣子了,冷冷的眼中藏著無盡的嘲弄。
「不,沒有人……看到現在,你說有那個男人是能下嫁的?」
嗯,要是有,她也不至於被嚇一跳了。會來這裡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偶爾還來打野食,就是獨身未娶卻早就縱慾過度夜夜笙歌,其中十個裡還有七、八個肥得像豬,蠢得叫豬也偷笑……這種男人,能嫁嗎?更別說蘭靈曾是何等身份,她……蘭靈還在笑,似是自嘲:「我徒有從良的心何用?這身子還是清白,卻已經下賤了!看過那些什麼李娃,紅拂女的故事沒有﹖騙人的,全是騙人的!一入風塵,便終身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