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大明星,我?別浪費彈藥。」
「真的,我們要替你出書,多賣一本是一本,大家賺錢,所以要做一連串的宣傳。」
「我不幹。」
「小陳,不用你出面,別傻,你以為今日還興作江湖賣假藥?我們有我們的一套,是宣傳你的作品,不是你的人。」
「交給我辦,好不好?」她說:「放心。」
這麼能幹的女子,碰到感情上之死結,也還是一籌莫展,苦惱苦惱。
我說:「這裡沒你倆的事了,一起走吧。」
王聰明站起來,「明天記得來注射。」
「得了。」
國香把頭伏在手臂上,「我在這裡再耽一會。」
我說:「這裡不是避難所。」
國香冷笑,「你聽聽誰的嘴巴硬,以前這話是我說給他聽的。」
我哄地,「去,同王醫生去吃飯。」
她一手甩開我的手,惱怒的說:「他一日不辦妥離婚,我一日不同他走。」
王聰明在一邊說:「這是何苦呢。」
「不知多少男人一邊同女朋友說辦離婚,又一邊同老婆生孩子,我這麼做是救自己。」她炸起來。
我看著不對勁了,連忙開大門,把王聰明塞出去,他還想分辯,我瞪著眼睛暗示他「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才走了。
我回頭問國香:「這是何苦見?」
她不出聲。
「真是難念的經,喂,凡事退一步想,倘若王聰明同我一樣,只餘數十天時光,恐怕你就不同他鬥了吧。」
「那怎麼同。」
「有什麼不同,即使活到一百歲,時間還是值得珍惜,你們倆簡直浪費時間。」
「有什麼辦法,有人就是下不了決心。」
「是王太太不肯離婚?」
「我又不打算嫁王太太,只要他肯出來,名份並不重要。」
我嘀咕,「他還同老婆住?」
國香不肯作答。
我抬頭,你看,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好事多磨,樂極生悲,美中不足。
「來,國香,來,別難過。」
她伏在那裡很久,像只小動物。
我撫摸她的秀髮,她哭了,淚流滿面。
我輕問;「是為誰?」
她撲向我的懷中,嗚咽說:「為你,小陳。為我。為所有的人。」
「你們怎麼同我比。你們還可以享受感情不如意的痛苦,我什麼都沒有。」
國香說:「你不會有事,這些醫生如果不醫好你,我不會放過他們。」
「莫哭莫哭。」
她過一會兒才收拾情緒,離開我家。
我也並沒有靜下來的時光,國香前腳離開,後腳電話就響,我以為是王聰明。
卻是香江電台,要我上去做節目。
我婉拒,那位小姐遊說我。
她說:「某甲上來同我們談命理,阿乙來說本市前途問題,丙君則來談紫微斗數。」
我訝異得不得了,「他們都是寫作人?」
「是。」
「那麼,他們哪裡還有時間寫作?」
那小姐一呆,答不上來。
「不不不,我不接受訪問。」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不喜歡。」我坦率到極點,「人各有志。」
「太可惜了,讀者都想聽你的聲音,陳先生,你現在好紅。」
紅?我?我黑過墨斗。她弄錯了。
「小姐,我不接受訪問。」
「任何訪問都不?」
「你說得對。」
她悻悻然,「是你自己說的,你要作數,別家也不准。」
「你放心,我說過的話還算數。」
誰知沒掛下電話多久,翡翠電視台來找我
「活力節奏是我們的新節目,陳先生,能否做我們的貴賓?」
活力節奏還能同我有關係?這班人一窩蜂亂拉夫,根本沒有做籌備工作,對邀請的客人一無所知,我真的拜服。
又一輪「不」把他們打發掉。
寫了那麼久的稿,忽然有了紅的假象。
而紅的真象是擁有讀者。
讀者是一群很率真的人,因他們付錢買書的緣故,什麼是好什麼是壞,非看得一清二楚不可,反而是一些書評人,戴著七彩的眼鏡,時常把事實扭曲,如對牢哈哈鏡,也不知是什麼理由。
倪匡說過:「真奇怪,寫那麼多書,哪幾本好看,讀者全知道。」
我也即將有書面世,好不興奮。
對牢自己的書,我可以笑瞇瞇的看上半天,同時很憐惜的想:都是我寫的呢,每個字每個標點。那麼厚厚的數十萬言,怎麼寫出來的!不是不飄飄然的。
這並不是幼稚,如果沒有這一份熱衷,誰高興逐個格子寫,寫成一本書。
剛把紙筆攤開,寫不到一千字,衣莉莎來了。
氣呼呼的,面孔漲得通紅,抓著一本雜誌。
「怎麼回事,嗄,怎麼回事?」
「氣!」
「為什麼氣?」
她把雜誌翻到某一頁,「你看。」
我一眼看到自己的照片,然後大字標題,侮辱性地說:宣佈陳某完蛋!
我一點也不生氣,接過來,津津有味把全文讀完。
衣莉莎說:「我已經找好律師,告他,告到他關門。」
我按下書本,還來不及提堂我就壽終正寢了,告什麼,行家多喜玩笑,找個題目尋尋開心,有什麼好認真的,這點幽默感都沒有,還行走江湖呢。
衣莉莎表示詫異,「你沒看仔細吧,這簡直是誹謗。」
「說我不會穿衣服,我是不會穿,我又不是時裝設計師。」
「說你寫得壞。」
「見仁見智,什麼叫好,什麼叫壞,公道自在人心,這是一個言論自由的社會,但每個人終究得對他的活負責,並且付出昂貴的代價。不必去理他人說什麼。」
「怎麼可以,這個作者根本不認識你!」
「當然不認識,」我不在乎,「知我者怎麼會這樣寫。」
「他爐忌你。」
「我有什麼好妒忌的?也許是,」我笑,「我有紅顏如已,為我的事生氣。」
農莉莎嚷,「我不相信眥睚必報的小陳竟會遊戲人間起來!」
「寫作認真便可。」
「我不相信。」她用手覆額。
我說:「人是會變的,不過一轉性就大告不妙了。」
衣莉莎問:「隨他去?」
「自然,」我聳聳肩,「多謝捧場。」
「對你有壞影響。」衣莉莎並不想放過那本雜誌。
「什麼影響?」我莫名其妙,「我完全看不出來。」
「影響你的形象。」
「我並不是雪白的兔寶寶.」我哈哈大笑,「衣莉莎,別過慮。」
她丟開那本書,「唏,我真不明白。」她看我一眼,「你不是心灰意冷吧。」
「不不不,絕不。我只是不想在這種事上浪費時間。」
「我去替你辦。」
「犯不著。」我說:「衣莉莎,這件事到此為止,我們已經花太多的時間在它上頭,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有四千字要寫,你找些事做。」
「好,我在這裡拍幾張靜物照。」
拍完照片,她坐在一旁,開著唱機,喝白酒,聽音樂,我每寫完一張紙,她便接過去看。
她被我的故事感動,眼睛通紅。
我笑說:「看看,這不過是科幻故事。」
「故事科幻,感情屬實。」她說。
「謝謝你。」
「從前你寫的故事,像一塊蠟。」
「胡說,從前你從不看我的東西。」
他們對我發生了新的興趣。
其實「之前」與「之後」完全一樣,觀者戴上藍色鏡片,看出去自然一片藍色,戴紅色,便一片紅色。現在他們怎麼看我都覺舒服,因為我已沒有威逼力。
話雖如此,也還是有人要宣佈我完蛋。
寫畢五千字我覺得疲倦得說不出話來。
我說:「給我一杯酒。」
「你怎麼了?」衣莉莎警惕的問。
我疲乏靠椅子上,「沒什麼。」
「寫得太多了,國香叫你一天不要超過三千字。」
我接過酒杯,但已力不從心,眼前一黑,傾翻杯子,倒在地上。
我的心很清楚。
只是感覺失靈,恍惚看到衣莉莎叫著去求助,我則平靜而愉快地躺在地上,心如明鏡台。
這就是結局?我問自己。
比想像中舒服。
不過漸漸更加疲倦,我閉上眼睛,自腳趾開始有一陣陣麻痺,直上心頭,達到頭部的時候,我失去知覺。
我沒想到還會醒來。
真的沒想過。
國香來醫院看我,面孔焦慮得都皺起來,像是老了很多。我心痛,都是我不好,纏住她,害得她這樣。
她握著我的手,殷切的問:「如何?」
我努力笑,「我只掛住那個長篇的後四十回。」
她把面孔埋進我的手中,「我覺得太沒有意思了,小陳,生命太不公平。」
其實不然,生命其實再公平沒有,我記得旺角區有個爛腳叫化子,風雨不改坐在地鐵站左鄰乞討,一坐好幾年,他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以及愛因斯坦的生命一樣,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
只不過我們這些人平時優越得成為習慣,什麼都要享受特權,上主沒判我們長命百歲,青春常駐,我們已經受不了刺激,大呼不公平。
我歎息。
其實生命是一樣的,有才華的人早已得到報酬,生命是公平的。
「我還能出院嗎。」
國香點點頭。
「王聰明呢,我想同他說幾句。」
「他馬上來。」
「衣莉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