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她剛回家,在你床邊守了一日一夜,我們輪更。」
我十分歉意及不安,在床上蠕動數下。
「小陳。」國香仍然嗚咽。
「國香,別令他難做。」王聰明來了。
我掙扎了一下:「我有什麼難做?」
王聰明的樣子也很倦,他坐在我床邊,對我說:「小陳,我已盡了力。」
我點點頭。
「我要用最後一種藥,你得有心理準備。」
我又點點頭。
「過程很痛苦,藥會影響你身體功能。」
「不要緊,」我虛弱的說:「我可以喝至寶三鞭酒。」
「去你的,小陳,」醫生震怒,「你有完沒有?」
我吐吐舌頭。
「這一組治療如不合理想,就沒何辦法了。」
我心中一片空白,閉上雙眼。
過半晌我問:「我還能寫作嗎?」
「我要你停止工作。」
「不行。」
「你體力不夠。」
「誰說的?」
「我說的。」
國香說:「你們倆別鬥嘴好不好,大荒謬了。」
「我一定要把故事寫完。」
王聰明象鷹似看著我,我力氣不夠,目光渙散,不能與他鬥,只得側過頭。
「你要住在醫院裡。」
「我才不聽你,我明日就出院。」
「你——」
「你要說,你是為我好,是不是?但請想想,我還有什麼損失,嗯,我何必要再聽你的話?」
王聰明當然是個聰明人,有名字你叫,他不出聲,但看得出他極端不開心。
「你已盡了力,算了。」我倒轉頭來安慰他。
「小陳,我佩服你。」他說。
國香的面頰在顫抖,眼淚似水花一般濺開來。
我說:「國香,給我看笑臉。」
「太殘酷了。」她說。
沒有病的人全體老了十年。
回家後我繼續寫作,不管三七二十一。
我那「痛」的階段還沒有開始,深以為奇,因為時限已屆。
我很容易倦,喜歡躺著說話。
朋友們越來越多,我的寓所還是很熱鬧,不過我沒有敷衍他們,由得他們開會聽音樂玩遊戲,我的情緒還過得去。
我跟在莉莎說:「你好在沒有嫁我。」
衣莉莎很溫柔,「你肯娶我嗎?」
「我怎麼娶你,公雞拜堂?」
「小陳,你真是說得出就說。」她掩住我嘴。
我說:「百無禁忌。」
「我們是熱戀過的。」
「是的,」我說:「火辣辣,總算經歷過,終身無悔。」
衣莉莎亦笑,「真不明白怎麼會有那種精力,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從一間咖啡屋走到另一間咖啡屋,總是不肯回家,彷彿一分鐘不見面就會死似的,那時你比氧氣水份都還重要,不要說是家中有人反對,嘿,玉皇大帝也阻擋不了,真奇怪,完全是中蠱似的。」
我愉快的微笑。
「這是愛情?」
「我想是。」
「那麼後來呢,後來怎麼一切都變了。」
「新鮮奶油擱久也會變。永恆的東西不過是一座
山一個海,我們還能做朋友已經很好。」
農莉莎說:「也差一點變為仇入。」
我親吻她的手。
那時與她約會,老比預定時間早一大截到目的地,守在那裡,巴不得早一分鐘見到她,心神可以定下來。
我仍然愛她,但質素已完全不同。
少年人熱情如火,即使她叫我跳樓,當年我也會毫不猶疑的跳下去,渾身燃燒,在所不計。
現在不同了,我感喟,年歲漸長,價值觀念大變,已不復當年之勇。
我並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一生人雖然碰見過機會,可惜不但沒有抓住機會,根本沒把他認出來,蹉跎許久,直到頓悟,要努力已經來不及。
王聰明在治療我的時候,總與我商議私事。
對他來說,我是透明人,沒有將來,沒有隱私,沒有是非,什麼都可以對我說。
他說:「我終於在律師處辦妥離婚手續。」
咦,大躍進。
他說下去,「生命太短,我弄明白了,不能拖下去。」
「你也不像是拖的人。」
「我很懦弱因循,看不出來吧。」王聰明苦笑。
「我沒有骨氣,明知這是一段無可救藥的婚姻,仍然沒有勇氣結束它,每日照老例回那個窩,同一個不再有感情的人睡同一張床,背對背,拉同一張被子蓋,久而久之,只覺自尊蕩然無存,但國香越是硬,我越是怕,在取捨之間矛盾地躑躅達兩年。」
我默默地做一個好聽眾。
「昨天辦妥手續,今日才鬆一口氣。」王聰明說:「跟著而來的問題,足以令人煩得腸穿肚爛,我得出去談判,同一個曾經深愛過的女入,討論分配財產的瑣事,她不會令我好過,相信我。」
「國香知道消息沒有?」
「沒有,我這樣做,不是為她,而是為我自己。」
我喝聲采,這才是應有的態度,男女之間,最忌是「我為你如何如何」,推卸責任,造成對方心理負擔。
「痛不痛?」
我苦笑,不回答。
「看樣子有進步,小陳,勿氣餒。」
「什麼叫進步?」
「細胞潰爛已受到控制。」
「我不要知道詳情,大肉酸,恕我逃避現實。」
王聰明瞭解地點頭。
我岔開問題:「國香會嫁你嗎?」
「我不知道,我們恐怕需要一段冷靜期。」
我明白,結束一段感情之後也得收拾殘局,這完全是一個爛攤子,跟大戰後的慘情不相上下,要隔一段日子才能恢復正常。
這一段清醒期非常重要。
王聰明又回到我身上來,「小陳,你的情況真的有進步。」他頗為興奮。
「你肯定不是遇光返照?」
「小陳,我真受不了你。」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忍不住打趣我:「我肯定你面色發青。」
我倆哈哈大笑起來。
王聰明說得對,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我感覺到新的生機,我的頭髮皮膚又開始生長,並且過了他所說的限期,我看著新書出版。
國香拍著我肩膀,「再努力下一本。」
朋友們訝異地看著我,眼睛彷彿在說:你怎麼還沒有去?我們為陪你都快要累死了。
我覺得再有趣沒有,這真是天下最大的惡作劇。
我會伸個懶腰,舒泰的說:「朋友對我這麼好,經濟情形又比從前寬裕幾倍,唉,真捨不得。」
他們漸漸思疑,忘記我是一個病人。
我偷偷聽見他們同其他的朋友通電話:「我在小陳這裡……是的,是那個小陳……什麼?當然,當然他還活著,不,我也不明白他怎麼還可以拖這麼久。」
超過期限已經一個月。
王聰明說得對,新藥確實對我有效。
在治療期間,我身體所起的變化,以及需要帶備的配件之多,都不必細述。但只要把病況控制住,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
我是這樣戀棧。
針不刺肉不覺得痛,很多人都會說:「噯喲,這種事若發生在我身上,何必還開刀打針,乾脆瀟灑的接受現實算了,可是真的發生在他身上,他會同我一學樣,想盡辦法來生活在可愛的陽光下面。
與我情況同時轉好的,有一個人,她是國香。
當然,事情已有初步的解決,所以她的面色開始紅潤,步伐開始輕快。
問她,她還不承認。
「哪裡,小陳,看著你精神日佳,影響到我才真。」
奇怪,女人真是奇怪,忽然之間改口,怎麼都不肯承認,我真不明白。
並且對我的距離也比較遠,好傢伙,這樣抽板,不理我了。
她訴苦,「小陳,大家都忙得透不過氣來,現在你的情況穩定下來,饒了我們好不好。一星期三次實在吃不消,又不再是十八二十二,長期缺乏睡眠簡直是虐待,減為兩次,或者一次還差不多,況且你又不那麼寂寞,我來了你還不是趕稿,你只不過要我在一旁斟茶倒水。」
這麼多話。
我張大嘴一會兒,忍不住為向已申辯,「誰說我穩定下來?生這種病很難愈,隨時會得惡化,不信你問王聰明。」
國香啼笑皆非,「你威脅我?你竟敢拿自己的性命來威脅我,上天!」
我咧大嘴笑,像嘉菲貓。
「如果我忽然去了,你就會後悔。」我說。
氣得常國香。
我漸漸明白,他們接近我,對我好,不是為了我,乃是為著我的病。
糟糕,假如編輯們也這麼想,萬一我這個症被王聰明治好,稿費會不會落下來?
落下來!
太可怕了。
人怎麼往回走?拿慣一千幾,誰付我八百都是一種侮辱,坐慣平治,怎能換本田?哎喲喲,我憂心忡忡,心中有負擔,肩上有壓力。
人就這樣,要不一了百了,什麼也管不著,香煙吸到一半,書寫到一半,說去也就得去,否則的話,總得為將來打算,打基礎,唉,我發覺世俗的煩惱漸漸又回到我身上來。
果然不出所料,老總開始對我的作品有意見:「新的一篇是偵探小說?別開玩笑好不好,太神化了,讀者吃不消。小陳,不要中途拐彎,還是做你的老本行。」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轉變風格,突破自己,談何容易,讀者一直抱怨沒有新鮮的東西看,但是老兄呀,作者也要吃飯,老闆或編輯一皺眉頭,咱們就心驚膽戰,回到方塊一號去,談情的只好一輩子談情,科幻也只好一輩子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