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藍這個顏色

第14頁 文 / 亦舒

    我把信撥在一旁,「國香國香,有要緊的話同你說。」

    「加稿費?答案是不。」

    「有關你的終身大事。」

    她有點緊張。

    「你放心,不是向你求婚。」我腦子還很清醒。

    她很尷尬,「那你又打算胡說什麼?」

    「關心你的終身大事,王聰明是個人才,不要錯過。」

    她一怔,沒想到我會這麼大公無私,感動到五臟六腑裡去。

    她歎口氣,「小陳,如今我才算真的認識你,你一慣裝瘋,我以為你總想在我身上撈些什麼便宜,如今才知道好朋友是怎麼一回事。」

    我傻笑。

    「現在像你這樣的老好人真不多了。小時候長輩問我想嫁個什麼樣的人,我咬定要樣子好學問好,老大才知道一切不重要,只要是個好人,廝守一輩子,於願已足。」

    竟觸到她的心事,真想不到。

    「昨夜看到電視上演辣手神探,小陳,你有沒有發覺?現在連銀幕上都不再有硬漢了,鋤強扶弱,拔刀相助簡直是上輩子的事,現在男明星那些鬼樣,什麼活地亞倫、德斯汀荷夫曼,猥瑣得同身邊那些踩女同事的男人有什麼兩樣?」

    國香居然怨氣沖天,出乎我意料。

    聽完她的新議論,我禁不住笑出來。

    我說:「我亦不是辣手神探,我也沒有四點四口徑的強力手槍。」

    國香深深歎口氣。「王聰明這個人,他對婚姻生活沒興趣,他所關注的,只是細菌學,對牢電子顯微鏡比什麼都高興。」

    我表示婉惜。

    「國香,你知道我喜歡你,可惜我是個打壞書生,現在更加有心無力,我知道你的求偶標準設得十分高,你說得對……讓我們做朋友最好。」

    國香抬起頭來,黯然銷魂,「小陳,我也不想瞞你,王聰明他是有婦之夫。」

    糟糕,這麼複雜,不比生絕症好多少。

    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她。

    「她不肯離婚,他只有致力工作,既然要等五年,我也只得不去想他。明白嗎?」

    我點點頭。

    「這等死結,我們不要去說它,多說無益。對了,衣莉莎願意同你去巴比多斯,她說你三年前提過這件事。」

    三年前。

    三年前怎麼同。

    三年前我同她說:衣莉莎,讓我們一齊到世外桃源去渡假,不是一星期,不是一個月,而是無窮無盡的放假,直至厭倦為止。

    她不肯,她找許多藉口來推辭我。

    現在基於人道主義,她舊事重提。

    「衣莉莎很悶,」國香說:「到處找人陪她旅行,誰都不肯放棄拚勁。現在不是她陪你,實實在在是你陪她,因為只有你有時間。」

    只有我有時間?我沒有聽過比這更滑稽的笑話,我有時間,哈哈哈哈哈哈。

    國香無奈,「你考慮一下。」

    「醫生說我不能走遠。」

    國香,微笑。

    我自嘲,「現在輪到我找藉口。我覺得單獨與衣莉莎相處顯得尷尬。」

    「你們曾經是戀人。」

    「就是這樣才難為情。」

    「那麼好,我同她說去。」

    我有點自傲,她終於發覺我的好處,她終於回頭,她終於產生悔意,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使我自信恢復。

    我把這些感情的轉折全部移進小說裡,讀者會不會感動已經不重要,我自身先感動了。

    (2)

    我開始掉頭髮,頭頂心先顯示疏落,我很難過,心痛,愛莫能助,恐怕不久便會出現地中海。

    我的頭發出名茂密,可以剪陸軍裝,衣莉莎以往老說剛剛剃完頭的我像小絨球。

    王聰明仍然給我信心。

    他說:「給你注射的藥叫EMX2。」

    「你肯定這不是一種新的花式腳踏車?」

    他笑,搖頭。

    針藥昂貴無匹,若果沒有醫療津貼,私人負擔,會得破產,我感激王聰明替我安排一切。

    日子越數越少,我如每個人一般,越來越眷戀紅塵。

    尤其是最近這個月,生活這麼愜意,前所未有。

    我不願意這麼匆匆離去。我還年輕,我才三十歲,我還可以寫三十年小說,我才剛剛捉摸到寫作的技巧,啊一朵早謝的水仙花,但人家濟慈,已經成名,我還沒有。

    有時悲哀得怪叫起來,有進任性地抓住朋友不放,有時關起自己不肯見人。

    今日我一個電話撥到國香的辦公室。

    她在開會,許多重要的頭目都與她在一起。但我似撞邪,硬要她出來陪我。

    「不行,我要現在。」

    「小陳,我在開大會。」

    「我不管,我來日無多,我有資格要求你立刻出來。」

    「小陳,你叫我為難。」

    「我不否認,國香,你在以後的日子起碼尚可同他們開七萬次會,但我,你不是可常常見到我。」

    國香咬牙切齒,「小陳,你最好能夠保證王聰明不會把你救活,否則我親手打你毒針。」

    「來不來?」

    她投降,「來。」

    「馬上。」

    「我也得出門叫車子呀。」她摔下電話。

    我陰毒地笑,當然要開他們玩笑,偶一為之,無傷大雅。還能開多少次呢,我躺在沙發上等國香。

    比她先到的是王聰明。

    他並沒有責備我,我一看到他便知道這是國香的緩兵之計。

    我板著面孔:「她人呢?」

    「開地,走不開。」

    我很諷刺的說:「立即看出什麼更重要。」

    「當然是她的生計最重要,你又不打算養活她一輩子。」

    我立時三刻收蓬,低聲說:「是,你說得對。」

    王聰明拍拍我肩膀,「活著的人總要設法活得更好,一直活下去,你一定贊同,是不是?」

    「我也只不過是胡鬧一下。」

    「是,國香知道,我也知道。」他坐下來,「給我一杯啤酒。」

    我把煙酒遞給他,他有他的煩惱,我看得出來。

    我說:「活著的人至要緊追求幸福。」

    他苦笑,「你說得太文藝腔,用白話好不好?」

    我解釋,「要什麼得伸手去爭取。」

    「這話裡有骨頭。」

    「國香在等你。」

    他愕然,「你怎麼知道。

    「這一段日子裡,她什麼都同我說清楚,因為我不會洩漏秘密,這好像是古龍武俠小說中的對白:死人不會說話。嘿嘿嘿。」

    王聰明看著我半晌,「有件事我最佩服你,你始終維持幽默感。」

    「我深夜痛哭你沒看見。」

    「也已經很難得了。」

    我把紅樓夢遞過去,「看。」

    頁數翻到好了歌:世人只道神仙好,唯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我說:「唯一放得下的就是我孤身寡人,無牽無掛。」

    王聰明忽然之間無法控制,握緊我的手。

    「你是醫生,別感情用事,國香都比你理智。」國香已經沒把我當病人,國香方才剛說過,她要落我毒。

    一剎那的波動停下來,王聰明又恢復鎮靜。

    我自己的情緒也一樣,不能往深處想,一想就萬念俱灰,怕到心底裡去。

    我知道有許多病人會得拉住醫生的袍角叫「醫生救我醫生救我。」

    我們都是人,我沒有這種幻想,我不認為王聰明有超人能耐。

    我說:「醫生,國香在等你。」

    他沉默,拚命吸煙,把整個人埋在雲霧裡。

    門鈴又響,這次是國香,她趕得氣喘喘,外套與公事包都抓在手中,絲襪鉤了線,化妝褪了一半。一隻手靠在門框上,眼睛斜看著我:有點惟悴,有點風情,煞是動人。

    我打趣她,「嘩,似流鶯。」

    她光火了。

    終於光火了。

    她一隻手指到我鼻子上來:「小陳,我要去問清楚王聰明,你完全不似病入膏肓的樣子,你根本存心開玩笑,你捉弄我們,消遣我們。」

    我笑,「王聰明在這裡,你有什麼話,同他三口六面的說清楚最好。」

    國香才想起她遣的兵、調的將還坐在這裡沒動。

    她有點不好意思。

    「進來吧。」我說。

    她看見王聰明有點怪怪的,可見心裡有事。

    我說:「怎麼,有口難言?」

    國香白我一眼,脫掉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搓著腳背,不說話,白我一眼。

    那種風情,使我醉倒在一邊。

    王聰阻根本不敢正視她。

    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有這種煩惱,對我來說,事情再簡單不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不過我的身份不一樣,我已沒有顧忌,愛說什就說什麼,愛寫什麼就寫什麼。

    難怪編輯們都說這兩個月來我的故事寫得坦率、熱情、大膽、簡單,有什麼辦法不是?現在不說還等幾時才說。

    想起兩個月前,我對常國香,還不是吞吞吐吐,欲語還休,喉嚨不知有什麼哽著似的。

    現在王聰明也一樣。

    我搖搖頭,人真是奇怪的動物:那麼短暫的生命,卻還有那麼多的煩惱、顧忌、慾望。

    看著這對摩登男女上演樓會會,我打心底笑出來。

    過很久很久,國香扯過她的公事包,從裡面掏出一張硬紙板給我看。

    我信手接過,看到自己的彩色速寫像在上面。

    「這是什麼?」

    「宣傳招貼。」

    「幹麼,隨街展示我的尊客?」奇哉怪也。

    「是,打算捧你做大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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