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亦舒
「仍是朋友?」
「是,她原諒了我。」
國香問:「開頭是怎麼鬧翻的?」
「兩個人都幼稚。」
國香噗哧一聲笑出來,「難為你肯承認。」
「現在還怕什麼?」我攤攤手,「我還有什麼損失?不如大鳴大放,把心事傾訴。」
「衣莉莎長得漂亮,」她說:「很多人追求。」
我點點頭。
國香有王聰明,衣莉莎自然也該有個出色的男伴。
反正誰都比我好。
不過我也不必氣餒,我只有一個目標,寫好我的書。
我問國香:「隔天來一次,你哪裡抽得出這麼多時間?」
「本來也以為沒時間,變成習慣之後,卻不覺困難,有什麼要事,他們會得打這裡的電話。」
我點點頭。
「小陳,你有什麼想吃的,速速告訴我。」
我不能對她說,我食不下嚥。
開頭幾個禮拜我瘦了,後來用藥,變得黃胖,精神漸差。
我對王聰明說:「做醫生真不容易,有哪個病人不是唉聲歎氣。」
「你。」
我說:「連我自己都覺意外,也許平日遇一點點小事便炸,火藥早已用罄,遇到大事,應付奇佳。」
王聰明笑,「你很開朗。」
「噯,比沒有得病時進步得多。我還怨什麼?你看朋友對我多好,如果他們一直如此善待我,我還會生病?」
「看見這只藥沒有?最新的,在美國有完全治癒的成績。」
「治癒的是什麼,白老鼠還是人?」
「人。」
我說:「我在寫一篇小說,在未來世界中,人類致力研究脫離軀殼,因為一切病痛隨著軀體而來,所有慾望,也隨著肉體而生。」
「很玄。」
「是,這一段很難寫。」我承認。
「高度集中精神有無困難?」
「執筆時很累,往往不想寫第一個字,需要同自己說:你一定要寫。開始之後,卻又相當順利。」
「一般人每星期一早上回到辦公室也同你一樣,不是新聞。」
「醫生,你認為我該怎麼樣?」
「現在很好呀,不要勉強,不要悲傷,要常常懷有希望,如平時一般的生活下去。」
「但是我沒有明天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們也沒有明天,誰知道下午會得發生什麼事:有一個學弟,午餐後駕車回診所,與一貨車相撞,油箱爆炸,什麼也沒剩下。」
「真可惜。」
「所以要振作,一定要奮鬥,意志力可以戰勝。」
他真是個好醫生。
最難得是長得那麼漂亮。
回到家中,有一位編輯在等我,衣莉莎已在招待他。
他伸出手來與我握,自我介紹:「老趙,新一代雜誌。」
我受寵若驚,鼎鼎大名的新一代週刊找我,幹什麼?
老趙咳嗽一聲,「我們看到閣下在『天地』的那篇大作,非常羨慕,希望閣下賜稿。」
我高興得昏頭,「你的文言文轉為白話,是否是請我寫稿的意思?」
「是。」
我跳起來,「好好好。」
衣莉莎卻過來代我發言,「他的身體不大好,我們不想他寫得太多。」
老趙說:「我們聽說了,所以想同陳先生做一個訪問。」
我一向不喜訪問,訪什麼問什麼,於是淡淡的說:「寫東西我可以勝任,到於訪問……我想你們感興趣的不外是我的病況,那還不如去問我的醫生。」
老趙並不生氣,「那麼光惠稿也是一樣的。」
衣莉莎又說:「預支半年稿費,數目我已經說過。」
「沒問題,明日我派人送本票上來。」
老趙告辭,我送他出去。
關上門,我還來不及向衣莉莎發問,她已經叫起來,「拒絕訪問!你真做得到。」
「當然,你以為我妒忌你,才不贊成你出去亮相?」
「我小覷了你,小陳。」
我歎口氣,「言重了,愛不愛說話只是一種生活方式,並無高下之分,以前我錯,不該干涉你的自由。」
衣莉莎感動的說:「現在每個人都會愛上你。」
我微笑,「因為只有我肯認錯?對了,你問人家拿六個月的稿酬,我無福消受。」
「誰說的?醫生不是叫你懷著新希望嗎?」
「希望也得踏實一點。還有,你問人家拿什麼價錢?」
「千元一千字,每期登四千字。」
天方夜譚,「他們答應了?」
「自然,不是說明天送票子上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終於得到我響往的一切,但是,我的日子無多了。
想到這裡,不禁英雄氣短。
衣莉莎說:「小陳,不是我逃避現實,我覺得你氣色只有比從前好……」
從前睡到日上三竿,白天爬不起來,晚上到處找節目,生活腐敗,自命懂得享受,我都不想提,大把空檔,卻動輒脫稿,這樣糟蹋時間,現在知道錯了。
「……做事也比從前有條理,都說你轉性。」衣莉莎說下去。
我無奈的笑。
「啊,還有,國香說:天地也付你千元千字。」
我啼笑皆非,那時求他們加百分之十稿費,從校對求到老闆,推三推四,現在我都沒開口,國香已幫我做到,傻瓜也知道,這並非因為小陳的小說突飛猛進,這是因為他們知道,即使會小陳一塊錢打一個交叉,也不用付很久。
我黯然。
我握緊拳頭,如果我還有時間,我一定要努力,非得叫他們心甘情願付足我稿費。很多人都說我有天賦,可以好好的寫,過往我實在太吊兒郎當了。
我把寫好的原稿交給衣莉看。
她邊看邊問以後的情節:「好緊張,後來怎麼樣?她沒有回家?」
「有。」我說:「她並沒有跟過去世界的青年雙宿雙棲。」
「為什麼?她不是響往那個時代的生活嗎?女人不必做事,可以留在家中帶小寶寶及織毛衣。」
「但她已經習慣超時代生活,無法回頭。」
「這篇小說,是否諷刺我們事業女性的矛盾?」
「隨便你怎麼想,寫得好不好?」
「有點意思。讀者現在喜歡長篇。」
「難度高嘛,咱們看馬戲,也愛看美女三上吊,獅子跳火圈,人之常情。」
「你也是江湖賣藝人?」
「怎麼不是?每個人都是,挾著一門技藝在社會討口飯吃,有得混還真靠本事。」
「小陳,」衣莉莎說:「現在跟你說話,越來越有意思。」
我抿一抿嘴唇,「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胡說,」衣莉莎蹬足,「胡說。」她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麼時髦的少女都這麼忌諱,洋人比我們好得多。
前些日子我在雜誌上讀到一篇有關太子妃戴安娜的文章,寫她將來可能搬到克拉倫宮去住,作者形容:這本來是皇太后的住所,不過她已經八十四歲,逝世後將地方讓給戴妃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洋人不甚怕,或許也怕,不過嘴裡倒是老提著。
「衣莉莎,噓噓,過來,我們繼續討論這篇小說。」
「我喜歡它,它很有趣,惹笑。」
我很安慰。
我最大的希望,是令讀者在閱讀我的作品的一剎那,獲得一點兒樂趣,渾忘生活之不快。
「你這樣寫下去,肯定不會得文學獎呢。」衣莉莎都知道。
「誰關心?我要的是讀者,不是獎座,一個讀者抵得上十個象牙塔獎。」
「你終於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了。」衣莉莎揚起一條眉。
是。我有點慚愧,到今日才知道。以往在交叉路上遲疑:該不該結交學者,叫他們提名參加競選?要不要告訴眾人,最大的願望是續寫紅樓夢後四十回?因為眼太高手太低,什麼都寫不出來,年年磨拳擦掌,擺出「嘿我要就不寫,一寫就石破天驚」的大姿態,其累無比……
人家的書一本一本的出來,雖不是紅樓夢後四十回,也是心血結晶。
我說:「我發覺寫作的要旨是坐下來寫。」
「別累壞了才好。」
「不會,我不會。」
王聰明給我安排食譜,一頓頓的營養餐非常配合我的胃口,把我喂得胖胖的,以前有時一連十日吃魚翅,又可一連十日吃黑麵包。我的生活形式起了很大的變化,規律是我的新發現,沒想到會適應得那麼好。
王聰明介紹我認識另一位病人,他淋巴腺長壞細胞。這位勇敢的先生仍在辦公,在新藥治療下,一拖三四年。
他與我閒聊:「這世界沒有悲劇,我照樣上班,同事們若無其事地與我玩政治,把過失往我身上推,叫我背黑鍋,他們把我當沒事人,我也把自己當沒事人。」
我忍不住笑出來。
他很遺憾,「生絕症在今日一點也不浪漫,人們司空見慣。」
我點點頭。
他問我:「你呢?」
「我比較幸運,我的朋友全是藝術家,生性比較熱情。」
「幸運的人。」
過了一星期,王聰明告訴我,該位先生去世了,留下一個七歲大的男孩子。
我黯然。
王聰明也鬱鬱不歡。
不是我說,王聰明這種暖性的人,不適宜研究這一科。
國香捧來大堆的讀者信。
我說這是她僱人連夜趕做的,好叫我歡喜。
她說我無稽,「只要你肯寫,就有讀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