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亦舒
令棋笑,"是是是,所以姐夫青春常駐,心情開朗。".早說過,聽他們一家閒談,也是享受。令棋對我,不用分析,也知道是願意的。真令人詫異,她竟沒有異性朋友。
工作時間長是其中一個原因,不定時加班也是致命傷,正如默片時代女演員莉莉恩姬許說:你所得的不過是一份生計,你付出的卻是生命。
一般人認為醫生是天之驕子,扮演的角色不過是在病人死後走到家屬面前,沉實地搖兩下頭,好讓死人的親友放心嚎陶大哭。
事實不是這麼一回事。
令棋時常做得筋疲力盡,光是巡病房,一站數小時,她放棄高跟鞋已有十年。
原來無論幹什麼,都需要一雙好腳。
我肉體漸漸痊癒。
貓兒跟了過來周家,卻不喜歡周家。
它老了,念舊窩,不習慣。
真對它有份歉意,安琪養它那麼久……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沒有沒有沒有。
小棋說:"它開始褪毛。"
周家沒有嫌它,正如周家沒有嫌我。
世上竟會有這麼可愛的一家人。
我一直等安淇再與我說話,這件事還沒有完,我知道……
小記事本已被我翻得爛掉。
第五頁上這麼記錄;一月十四日,A送戒指來,二點八克拉,象徵我的歲數。
一月十四日是她的生日。
戀愛三年,結婚一年,戒指是在婚後三個月收到的。那日我接她出去吃飯,送上鮮花一束。但鮮花不算禮物吧。
在繁華的商業社會中,一切價值由金錢衡量,熱情的丈夫是手頭豪爽的男人,孝順兒女是捨得給父母大筆零用的孩子。
我天真。以為用情感可以搭夠。
真的不覺察,安琪面子上些微不露出來。天天回家來,天天與我吃飯……她收下另一個男人的饋贈,她沒有把禮物退回。
第六頁:六月一日,A送車來,矚目過度,不能接受。.不收只是因為太過招搖,不是為我。把句子反覆看了又看。
第七頁:八月一日,帶我去看公寓房子。一千平方米,景色如畫,裝修齊全。
保管箱中有一大串簇新的銅鎖匙。我決定前去試試,開得進門,可增眼界。
過數目,獨自開車上山,持鎖匙,依屋契上地址,不費吹灰之力找到目的地。
大抵是本市最豪華的公寓住宅。背山面海。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它的面積,大得全然沒有邊際,看上去不止一千平方米。顯然有傭人定期來收拾,傢俱上一斑灰塵都沒有。
我坐下來,呆呆的看著天花板。
安琪生前,是不是時常來這裡呢?
她心中有些什麼感覺?
驕傲、慶幸、快活…所以決定同我分手。我站起來,鎖上門,默默離開。她的情人,無異厚待她。回到周家,小棋來替我開門。她說:"你去過了?'我順口回答:"是,去過了。"話說出嘴,馬上呆住。
這才知道吃驚,退後一步,看住小棋。
她若無其事地說:"你明白了?"
我急急說·"明白了。"
"那麼,你應當知道怎麼做。"
"安玻,安玻,你為何這麼對我?"
小棋詫異的看我,"沒有這一句。"
"什麼"'一
"書上沒有這一句。
她出示國文課本:第十棵,清明掃墓。
"剛才作說什麼,小棋,我剛進來時你說什麼"'
"我在念國文,明天默書。清明時節雨紛紛…她說著走開。
同樣的事又再發生一次。
我浩歎。
不行,要再度造訪東方先生。
並沒有預約,站在門外求見,本來獲得接見的機會是很微的,但是他聽到我的姓名,即時傳我入內。
"你來了。"他微笑……
我急急說:"亡妻一直與我通消息。""我說過你有這種能力。""但——"
喝杯熱茶,漫漫說。
東方先生聲音中似有鎮定之勉力。
我安寧下來,喝一日他斟上來的香茶。
"可能嗎廣我說,"每次她都通過一個孩子與我說話。'"
"我不是靈媒,沒有專業知識提供,但可以猜想,小孩子的思維比較簡單,容易接受外來接觸。"
"你肯定有靈魂?"
"靈魂這個名詞存在數千年了。、""'但人在去世後還可能有意識存在?"
先生微笑,像是在說:你不是明顯地接觸到了嗎!
"這樣下去,會有什麼結果?"
他仍然不作答。一
我頹然,結果再明白沒有,過度的傷感與困惑會令我變成個廢人。
東方先生忽然說:"置之死地而後生。"
"嘎?"
他揚揚手,"好好為將來打算。"
我苦澀地問:'什麼將來?"
先生溫和地反問:"你不相信我?你會享受長
壽,有三個異常孝順的子女,其中一個女兒且會成
名,這是我的推算。
但是在陰霆密佈的此刻,將來太遙遠太不可觸摸。
"人生總有起落,人們來看我,不過是想獲得一點忠告"
"請先生指點迷津。"
"回去吧,好好休息。"
我尚賴著不肯走,假裝喝茶,但水早已喝乾,只剩茶葉,灰褐色一片片粘在林邊,真不相信它曾經碧綠過。
''閣下生命中重要的女性,都帶一個其字。
我抬起頭來,安琪,小周棋,趙令棋。
"回去吧,你已得到∼切真相。
我放下杯子,默默離去。一
先生似說了很多,又似什麼都沒說。
我回周府,出了一身汗,氣色彷彿清朗一點。
安琪知道我同老周熟穩。
她也應當知道我是個無甚出息的男人,因為我的偶像是老周,我渴望得到的是溫暖的家,溫馴的妻子,聰明精乖的孩子。
作為一個新時代女性,她厭倦沒有野心的丈夫吧。她認為男人應撲出去搏殺、揚名、鬥爭,然後如一頭豬豹般,將血淋淋的獵物用嘴叼回巢穴,供雌性享用。
我做不到。
父母給我的先天遺傳並沒包括這樣勇猛的因子。
安琪失望了吧?
可以想像A君能夠提供她要的一切。
我對這個男人沒有護忌,沒有憎恨,沒有惱怒。
安淇似乎喜歡他,已經決定捨我而去,只差開口攤牌。
我是一個呆憨的傻小子,感情世界早已移山倒海,物是人非,猶如蒙然,喜孜孜地照常生活。
為了這樣,安琪才拖著拖著不忍心把壞消息向我公佈。
其實只要她說出來,我會成全她。
為什麼不呢?她有權去追求她認為是理想的生活。
每一個女性所需要的,不過是適時的東風,助她登上閣樓。
"方叔叔。"
我抬頭,是小棋,乖小棋……"你常常坐在一個角落不出聲。"她端來一張小凳子,陪我坐下。
我微笑。
"你在想那位姐姐是不是?'
我詫異,"你怎麼知道?"
'小阿姨說的〞"
"令棋?"
她點點頭,"小阿姨說,方叔成日都想著去世的妻子,咯,就是照片裡那一位,你給看過的。所以很傷心很傷心,於是生病了。"
我鼻子發酸。"
成人無奈的癡纏經孩子簡單不過的言語說出來,反而淒涼動人。
"小阿姨還說,這是很難得的,她希望一朝她去世,也有人這般想她。
她真的那麼說?"
"是,"小棋睜著清晰的大眼睛,"我也希望我死後,有人那麼想念我。"
我忍不住把小棋擁在懷裡,"不不太,你會活至一百歲。",'""誰活到一百歲?"
老周下班了。
"爸爸。"小棋撲上去。
爸爸,我也渴望有人那樣叫我,最好是個小女嬰,∼疊聲:爸爸爸爸爸爸。這會是天底下最好聽的聲音,她就是我的瑰寶"鑽中之鑽,完美無瑕。
老周過來放下公事包,"你同小棋倒是投契。
周太太捧著點心出來,"將來他的孩子,同小棋∼定相像。"、老周說:"表姐妹,當然相像。";
兩夫妻都篤定了。
我內心有點驚恐,真的,這樣下去。難保不傷害另一人。
只乾笑著。
但個棋多麼瞭解我,算得是我的紅顏知己。
這年頭,誰會欣賞低調如我的人,然而令棋就做得到。
小棋問:"小阿姨今天要來的,是不是?
"小孩子還不去看卡通。"
老周趁客堂只剩我同他,便問我:"你覺得令棋怎麼樣?"
我說老實話,"哪裡配得起她。"
"呵哈呵哈。"老周大樂。談他真可愛,永遠光明開懷,但願神明保信他一生如此。
"客氣什麼。"
"我說的是真話。"
"開步追吧,相信我這個姐夫,你只要舉步,她會等你,不用跑一千米。'
我更加汗顏。
"當然我也知道,你搬進我們這裡,也是為令棋的緣故。"我說:"舊居回憶太多。'
老周點點頭,"凡事從頭起。"
令棋來了。
我與她似乎已養成不與對方說話的習慣。沒想到她也如此含蓄。
只聽她與周太太說:"二姐給我一封信,她在那邊十分適應,日子清淡平和,回想從前在三十五攝氏度的大雨天擠地鐵上班,簡直不可思議。"
老周說:"真的,本市越來越恐怖,我都想提早退休,帶小棋到那邊讀書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