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玉梨魂

第13頁 文 / 亦舒

    令棋代我去啟門,只見奔進來的是小周棋。

    "方叔叔。"她親熱地蹲到我床頭。

    小女孩身上穿的是我挑的大衣。

    "小棋。"

    小棋探向前來,在我耳畔輕輕說:"忘了整件事。"

    我一怔,"什麼?"

    "忘記它,從頭開始。"

    我寒毛直豎。來了,又來了,這不是小孩說的話。

    這是安琪。

    安琪又通過小棋來同我接觸。

    我連忙自床褥上撐起,輕輕抉住小棋雙肩,盯著她,渾身抽緊,"你說什麼?"小棋清晰的說:"不要錯愛。"她像背書般利地說下去,"忘記整件事。"

    我跳起來。

    周太太偏巧探頭進來,"小棋,方叔叔不舒服,別打擾他。"

    小棋轉過頭去,"我同方叔叔聊天呢。"

    我聲音顫抖,"說下去,小棋,你說呀。"

    小棋轉過頭來,"爸爸答應明天帶我到迪土尼樂園。"

    "不,不是這個,剛才你講什麼?"

    "米奇老鼠。"

    "不,不是他。"

    "是,"小棋說,"我最喜歡米奇。"

    我歎口氣。

    周太太盛了粥進來。,

    "老周替你請了假。"

    "謝謝"

    我猶自拉著小棋的手不放。

    小棋抱怨:"方叔叔的手是冰冷的。"

    我只得鬆開小手。

    周太太勸我,'老週一直欣賞你,說你斯文純樸,方先生,凡事總得看開些,他說你健康一日差似一日,整個人落形,你別怪我倚者賣老,我是決意籠絡你的了。"

    周太太幾句話說到我心坎裡去。

    "再露骨點也不妨,咱們家有客房,要不要搬過來?你這裡沒人服侍。"小棋進來愉快地說:"這隻大貓與我成了朋友。"

    小棋,為著小棋。

    "待我考慮一下。"

    這時令棋進來放下藥,忽然之間,非常親呢地說:"他就是這樣,總擔人千里之外,怕難為情,還會臉紅呢,∼下子耳朵便燒成透明。"

    周太太即時笑說:"只有你瞭解他。"

    真的,我詫異了,面孔紅起來了,低下頭。

    周太太說:"我就是覺得方先生這點好,人家是正經人。"

    小棋也說:"我也喜歡方叔叔。"

    她們三位都對我這樣,我更加結巴,說不出話來。

    令棋一笑,"我先走一步。"

    "大家一起吧,讓方先生休息。"

    小棋手上忽然多了一部小本子,"方叔,是你掉在牆角的。"

    她將它擱在我枕頭邊。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考究的記事本子。"哪處牆角?"我追問。"那邊。"小棋指一指。

    啊不可能,天天睡不著都踱步,這間房能有多大,每∼公分都被我巡遍,從沒見過這部小冊子。

    但孩子是不撒謊的,況且這是一件與她完全無關的事,又何必說謊。

    小棋是個異常的孩子,我一定要接近她,如要得到更多安琪的消息,必須接近她。

    我把小冊子握在手中,"我收拾一下就過來。

    周太太說:"我讓老周來接你,六點正好嗎?。

    我點點頭。

    她們一行三女性離去。

    我才有空查閱小冊子。

    冊子的面是真皮的,印著路易維當獨有的花紋,只有十公分乘十四公分大。

    裡面有數十頁薄薄牛油紙。

    這種配件是很貴的,安淇生前不是用不起,不過多數選大件頭的公事包之類,從沒見過她有記事本。

    我不是個不細心的丈夫,安琪也很體貼,時常注意她的舉止。

    但在她去世一年後,我發覺她越來越似陌生人。

    是她托小棋一步一步地向我展開她的真面目。

    我緊張地翻開第一頁。

    一顆心似要從胸腔中躍出來。

    第一頁上,端端正正地寫著:金德壽律師行.電話三零四七五,遺囑、屋契副本、離婚申請書。

    我張大嘴。

    頂梁骨上走了真魂,兩頰上的肉不受控制,籟簸不住地科,大量汗漿自手心湧出來。

    我死命閉上眼睛,只見金蠅狂舞。

    再張開雙眼,仍然看到那五個字:離婚申請書。"

    安琪要同我離婚!

    我發了狂。

    一把掀起被子,立刻撥電話找金德壽律師。

    顧不得了,既然她要我明白一切,我非去瞭解真相不可。

    匆匆披上外套,前往商業區。

    我的心臟似要隨時爆破,漲鼓的感覺難受,一陣陣抽搐、放鬆,又再扯緊,這樣的苦懷,叫我怎麼忍受,坐在街車內,我再翻開第二頁。

    一共四個號碼,包括她銀行戶自,信用卡,以及保管箱的號碼。,

    第三頁上寫著的血型,身份證,護照號碼。

    一點不錯是她的筆跡,圓圓的,獨特的,似一個孩子,我們念英文書院出身的人,中文字都寫得怪怪。

    已不能再翻閱下去。把小本子收在內袋,街車已到目的地。

    昏昏沉沉撞入金德壽律師行,幾經艱苦,申明原委,也許是運氣,辦事的那位書記竟沒有出去,

    臨時亦有空接見我。

    我把身份證明書一股腦兒抖出給他看。

    他沉默良久,面色惻然,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終於他說:"本來呢,客人的文件內容我們不方便透露,但方先生,你是當事人,況且陳女士已不幸去世"

    "她……真的申請同我離婚?"

    '"是"

    "我怎麼不知道"'

    "由陳女士單方面申請亦可,本來已決定由本律師行寄出給你簽名,但後來陳女士希望能夠說服你。她∼直頗為躊躇。"

    "真要同我離婚?"

    "我想不會錯,文件在此。已簽好了名字,陳女士說,她從美國回來,即可同閣下來補上簽名式。"

    安琪要離開我。

    在她的飛機失事之前一星期,她簽署正式文件,要離開我。

    一點跡象都無,我一直覺得她深愛我,關懷我,一直,∼直一直。我以為咱倆可以白頭偕老。

    我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定是做夢,夢醒了,一切成為過去,安琪仍是我的安琪,快快活活叫我下班在街角等她去吃刺生。

    "方先生方先生"

    我低下頭。

    疲倦地說:"遺囑呢,可否給我過目?"

    那位書記露出很詫異的神情來,又有點尷尬。

    他不得不說:"遺囑不是給方先生你的,其中沒有你的名字。"。

    我霍地站起來,"給誰?"

    "恕我不能透露。"

    我強忍著顫抖的聲線,"那我將她保管箱中的東西交出來。"

    "不,方先生,那不重要,財產順理成章屬於你,陳女士遺囑裡說的不是這些。"

    小棋說什麼……

    忘記整件事。

    .忘記它,從頭開始。

    不要錯愛,忘記整件事。"我們所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遺囑是給A的吧。他是誰?

    一定是個他,沒有她會送拇指大的鑽石以及半山區的樓宇給另一個她。

    事情已經明白了。

    我站起來。

    忽然傳惜自己,嚏,你還能有所動作呢,真不容易,你還活著呢。

    "離開了金德壽律師樓。安琪還打算瞞我多久?她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一千一萬個問題塞滿我腦袋,化為食髓吸血的惡蟲,要置我於死地。

    回到家中,我完全失敗崩潰,亦不想掙扎鬥爭,和衣倒在床上,不知身在何處。

    老周來接我時拚死命按門鈴,按了不知多久,我才拖著肉身去開門。

    "阿方,你面色如灰,發生什麼事?今棋來過沒有,你服藥沒有?'

    他扶住我。

    之後的事不必細說了。

    老周把我抬到他家去。

    住進客房三天、我就決定留下來,把老房子退租。

    心如灰一般,只要一陣風,就可以吹散。

    只有周氏∼家的溫馨才可以把我的理智帶回來。

    就算不出聲,看著他們在日常生活中說笑聊天,各安其分,互相體貼,也是一項樂趣。

    告足一個月假,什麼都不重要了,事業前途金錢健康,失去安琪一次已經是致命傷,我竟被逼失去她兩次。

    像患了幽閉症似。日日坐在小棋房中看她做功課,不肯出聲。

    小棋極端伶俐可愛,與我非常合得來,我倆完全不需要適應期。

    我不打擾,她也不煩我。

    小學生功課之多,超乎想像。

    小棋最怕中文作文。

    (命運弄人,也許長大後,她會成為一個言情小說作者,十萬字十萬字那樣寫,出版百餘本小說。〕

    她不會查字典,時時會轉頭問我:"什麼叫蹙,什麼叫顰,什麼叫小人長慼慼。"

    匪夷所思,小孩子怎麼會學這些生字,什麼時候才用得著?根本連大人都不甚了了。

    不過我還是願意逗留在她房間。這也是療傷的一種辦法,這裡環境寧靜。

    周太太真是好,見我胃口不開,想盡辦法弄精緻小萊,熬滋補的場。

    就算只是為了想我做他們的妹夫,這番心意,也萬二分的難能可貴。

    、令棋∼次同周太說:"一百鍋湯也比不上一顆多種維他命"

    "但美食令人精神振奮。"'周太做出智慧之言。

    "那自然,知道有人為你花那麼多時間心血弄吃的,更加不同。"

    "瞧,是不是,你們醫生老說內分泌什麼什麼,一鍋好場就是對內分泌有幫助。"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