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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文 / 亦舒

    我點點頭。

    景伯忽然感動起來,「必人,你是最正直的一個女人。」

    「不敢當,因此沒女人味道。」

    「必人,或許我們可以出來看看電影。」

    「有空的話。」

    「我們會成為好朋友嗎?」景伯盼望的說。

    我搖搖頭。何必文過飾非,故作大方,我沒有這個本事。

    這樣清醒的離婚。

    姐姐說:「將來你就知道!他不是沒有悔意的,原諒他不就算了?俗雲柴米夫妻!大家都是凡人,眼睛裡揉不下一粒砂,你真當自已是神仙中人?」

    我說:「我有一個女朋友,她說只要丈夫高聲些同她說話,她就離婚。」

    「你相信她?」

    「相信,她早已離婚了。」

    「活該,誰配得起神仙妃子。」姐姐說:「她現在好了,可以獨個兒斯斯文文的過一輩子。」

    我沉默一回兒,「聽說在追求一個比她小的男人,追得很苦,被那男人另一個女友笑話。」

    「活該,人各有志。」

    我不出聲。

    「你明知道後果,怎麼不原諒景伯呢?」

    「原諒一次又一次,很累的。」

    「人與人之間應該有這個量度,」姐姐說:「他是你的丈夫,你不為他累一點,又為誰去?」

    我不出聲。

    「你想想去。做母親的若怕累,遲早與兒女脫離關係。」

    我想了很久。

    有一日景伯在下班時上來看我。

    在我們以前的沙發上坐長久,什麼也不說,忽然哭起來。

    我別轉面孔。淚流滿面。

    我知道景伯是深深的後悔了。

    但這一切都幫不上什麼忙。

    我現在有兩個選擇:一、讓這段婚姻維繫下去,世上哪一段感情哪一宗事不是千瘡百孔的,眼開眼閉,圖個太平。二、離婚,然後用我的下半生來懷念這段婚姻。

    都不是好的選擇。

    其實我們做人,幾時有過好的選擇。

    我耿耿於懷景伯對我不忠,女人現在有資格要求男人對我們忠心。大躍進。

    可是幾時開始,男人才會覺得有必要對女人忠心呢。

    哭完之後,景伯同我說:「天氣熱,你要當心身體。」

    「知道。」

    「別又冰淇淋當飯吃。」

    我笑起來,順勢擦乾眼淚。

    「又給我說中是不是?」他問:「一到夏季,就不高興吃飯!把冬季好不容易長的肉付之流水,

    一天到晚,糖果餅乾冰淇淋。」

    我不出聲。

    以前一到夏天,他便押我吃飯,現在搬出去,當然不可以再做這種事。

    「必人──」他戀戀不捨。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靜靜答。

    「讓我搬回來吧。」

    我低下頭歎口氣。

    「如果你覺得面子上過不去,我們搬一個家。」

    我微笑,「孩子氣,自欺欺人。」

    「不,真的,搬一個家,氣氛完全改變,我們名正言順的從頭開始。」

    「這一段日子,你以為我要懲罰你?」

    「不是嗎?」他充滿了疑惑。

    連他都不明白,我又歡一口氣。

    「不是嗎,以前你生氣,也叫我離家住一兩日,一會兒下了氣,又叫我回來,不是嗎?」

    真是天真。

    忘記誰說的,男人永遠帶著孩子氣,到三四十歲,也還一樣。景伯在這種要緊關頭,忽然之間充滿孩子氣的幻想。

    我很不忍,他們闖了禍,又希望事情沒有發生過。

    我可不可以把事情當作沒發生過?

    照說不是太難的事,成年人都有這個本領。

    在公司裡,明知誰對牢老闆說我的壞話,或在背後放冷箭射我,我都可以裝作不知,第二天見到那個人,照樣的和顏悅色,若無其事。

    為什麼在家裡不能?

    在外頭,誰把我罵得臭死都不要緊,看見他仍然打招呼,講哈羅,我做這些,都不費吹灰之力,但為什麼對景伯就不能夠?

    現代人的悲哀,在任何場合,為了生活,為了表示量度氣派,都不能把臉皮撕破,況且與不相干的小人物又何必有什麼計較?

    但是在家中,對牢伴侶也這麼虛偽!我會瘋掉。

    我不能學一些職業妻子,對牢丈夫猶如對牢老闆,虛與蛇委,唯唯諾諾,但求飯碗不破。

    我實在做不到。

    啊,景伯,你必需要原諒我。

    「我一定不會再惹你生氣了。」他說下去。

    我倒並不是生氣,我只是悲哀。

    如果連他都不能信任,我只好相信自己。連丈夫都不能崇敬,只好崇拜自己,多麼悲哀。

    誠然,我們女人是抬頭了,隨之而來的是無窮無盡的寂寞。

    我要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故此不能答應他的要求。

    「讓我想一想。」其實是很敷衍的。

    與他都要用這種手法,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淪落至底。

    「必人,這次你真的動了真氣。」

    我不說什麼。

    他走了,臨走放下戲票,叫我去看電影。

    我沒有去。

    姐姐說景伯在她家裡哭得昏死過去,後來無法定動,睡在他們家。

    真誇張。我皺皺眉,如果他稍有知名度,怕不就此招待記者呢。

    為什麼要鬧出去給第三者知道?縱使是姐姐,也不能如此放肆。

    我微笑,「有沒有說我壞話?」

    「當然沒有,他知道你成日忙,也是為著家庭。」

    「是,我預備儲蓄一默錢,過一兩年退休生孩子。」

    「是呀,而他趁你忙就去找旁女約會,他自然是不對的。」

    「算了。」

    「他要是身邊有個錢,你不但不必如此辛苦,夫妻的感情也不會生疏。」

    「別怪他。不然他會說,住徙置區也可以生七八個孩子,何需勞碌。」

    「那不公平,有什麼理由叫你淪落到徙置區去?」

    「就是呀,一講道理就會吵架,」我微笑,「最討厭兩夫妻分手在外人前互訴不是,羞不羞,醜不醜。我有一個女朋友,前夫與她分手後即時再婚,第二個老婆生的孩子也超過十歲,忽然失意,又在人前訴說第一任妻子的不是,你說這麼長情的男人誰有福消受?」

    「大概他前妻最近景況不壞,他就心生妒忌了。」姐姐也微笑,「是有這種男人的!她沒有讓他糟蹋一輩子,他十五年後仍不甘心,而又有一幫閒人,因沒有機會看到她被他折磨一輩子,失去一傷好戲,故此在旁吶喊,幫助弱者,而那種男人,做成弱者,沾沾自喜,忙著掀十五年前的底子。什麼樣的人都有的。」

    所以無論生在二十世紀抑或二十五世紀,女人選擇對象,也還得當心。

    有什麼能力都沒有用,沒有能力堵住這些人的咀。

    姐姐說:「彷彿是給景伯一個機會,但何嘗不是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話還沒說完,景伯忽然病了。

    我的公婆趕緊把他送醫院。老人家急電召我去,見到我,眼睛紅紅,什麼都不說。

    我心難過得半死,看他們白髮蕭蕭,心事全在兒媳身上,而我們又令他們失望。

    我看到景伯,暗暗埋怨,「你怎麼了?有事沒事嚇唬老人家,一點兒頭暈身熱,就跑到醫院來。」

    他說:「發燒到一0三度。」

    我歡口氣,「由我來照顧你,讓老人家回家去。」

    景伯閉上眼睛,又擠出一滴眼淚。

    我心如刀割,在那一剎那原諒了他。他一直哭,男人的眼淚有時候最見效。

    我同他父母說清楚,老人家似乎放下心中大石,歡歡喜喜的去了。

    景伯的病卻比想像中複雜,他在醫院裹住足一個星期,公司那裡告了假,不成問題,我日日夜夜的看護他,有一兩日形況惡化,醫生怕他有併發症,我更加寸步不離,婆婆提了湯來侍候我吃,我則侍候景伯,姊姊趁我午睡,也來幫忙,弄得一家人仰馬翻。

    偉大的景伯昏昏沉沉的睡,偶爾睜開眼,只是叫我的名字,我們雖焦急,護士卻知道這病不妨,打趣說:「這麼情深的丈夫,幾生修到的福氣。」他們哪裡知道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

    一星期後退了熱度,景伯鬧著要出院回家,醫生說回家休養亦可,所謂家,是我同他的家。

    我累得什麼似的,意旨力都崩潰,所以也不與他們爭執。

    公公同我說:「必人,你看,景伯沒有你是不行的,原諒他吧。年輕人大把前途,給我面子,不要同他計較。」他苦苦的說。

    我疲倦得兩個黑眼圈。

    回到家,我睡在客廳的沙發上,足足睡了十多小時。

    醒來時聽見姐姐的聲音。

    她與景伯在說話:「必人愛吃雞,熬些雞粥。我真怕她倒下來,那麼瘦。」

    「為什麼不請特別看護?」景伯埋怨,「累得她雙眼都窩下去。」

    「少爺,護士多少錢一更?」姐姐笑道:「她多省的一個人。」

    「都是我不好!說真的她嫁我,這五年都沒享受過。」

    「算了,以後對她好一點是正經。」

    「我真是豬油蒙心……」景伯的聲音低下去。

    「你這個人,病一場,靈魂甦醒了吧,平時那些女朋友呢?人影都不見。」

    「姐姐,別再說了。」

    「你要是再對必人不好,你當心,我再不幫你的。」

    景伯不響。

    我撐著起來,姐姐聽到聲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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