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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文 / 亦舒

    他也笑。

    「算了,」他嘲弄說:「就當我沒想過。」

    「不不,」我按住他要撕票子的手:「不要浪費,給我來送人。」

    他只好把票子給我。

    那日回家途中,我思想良久良久。

    下雨了,我拉緊雨衣,站在海畔把過去的日子又在從頭想一遍。

    我不相信自己可以站那麼久,我癡癡的立到天黑,發覺腳酸,抬頭一望,已是滿城燈火。

    頭髮和衣服已濕透。

    回到家,傭人嚇一跳。

    我很疲倦,沐浴後吹乾頭髮便睡了。

    第二天睡得很晚。

    推開窗戶,園子裡一派「花落知多少」的景象。

    退休那麼久,什麼都生疏了。

    天天十二點鐘才起來,也不做什麼,對於清閒的生活也不覺是一種福氣,更不認為是享受。

    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如此豪華,時常旅遊,沒有工作台,活脫脫是個富貴閒人。

    很腐敗和一種生活,如等死一般,我原本應有很多事可做。便不知怎的,一概提不起勁來。

    如今,如今我要改過自新,我都不知打什麼地方開始。

    我在家蘑菇,又想了很久,才決定回飯店去。

    老莫撲克撲克我,嚇一跳,「你怎麼了,少奶奶,憔悴不堪。」

    「沒睡好。」我說。

    那日茹在七點鐘到達。

    我猶疑一刻,過去與他說話。

    他很安慰的樣子:「我以為你不肯再同我說話了。」

    我半晌不出聲。

    他很緊張地等我開口。

    我說:「聽說今晚這個音樂會很好聽。」

    他張大眼睛,揚起一道眉。

    我把票子擱在桌子上,「我有兩張票子。」

    他呆住了,半晌才會過意來。

    他搶著說:「我喜歡音樂會,我們馬上去。」

    「剛巧來得及。」

    「是的,來,走吧。」

    老莫張大咀,看著我們匆匆出門。

    我鬆弛下來。

    茹的感覺也一樣。

    我們什麼也沒有說。

    在這時刻,一切的話都是多餘的了。

    離婚前後

    真的決定離婚,是一個月前。

    「真是中了婦解的毒。」姐姐說。「彷彿女人不離一次婚,就不似個女人似的,還有一些好事之徒,把離婚婦人宣染得好不美麗,似一種時髦新裝,於是你相信了。」

    其實也不是這樣,但景伯近日來在見別的女人,這件事我怎麼忍下去。

    「總可以達成和解協議,動不動離婚,你以為離婚後真的條條大路通羅馬?」

    我說:「如今幾個出鋒頭的女人,都是離過婚的。」

    「出鋒頭,抑或是出風疹塊?」姐姐一張咀很厲害,「一個個還不是六國販駱駝似的,瞎七搭的推銷自己,皮都打摺了,還穿粉紅色迷你紹,到處急急忙忙亂晃,跟一些二流子姘在一起,你真以為她們風流?她們的苦水不見得噴得到你身上,你這個人好不幼稚,人給個棒錘,你就以為是針,你幾時見過幸福怏樂的女人到處拼老命爭那一點點光的,做得再努力也不過是她們那個樣子,何況你根本不是那塊料子。」

    「一離了婚,我再也不想男女的事。」

    「趕明見你還做姑子去呢。」

    「我們有代溝,」我說:「不用多說了。」

    「鬼才同你有代溝。」大姐啐我,「你廿七,我三十四,我有風度才說聲自己老,你不見那些中年少婦聞老色變,至少我有資格優雅地認老。」

    我呵呵的笑了,摟住大姐,到底姐妹倆,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她自己嫁得好,一頭家管得頭頭是道,結婚六年來,與姐夫相敬如賓,對婚姻自然有信心。

    姐夫的事業很成功,並且是世家,一向低調,並不愛出風疹,姐姐染上那種斯文氣派,便順理成章的對一些拋頭露臉的新女性表示詫異。

    我明白她。但我的情況又不一樣。

    我與景伯,我黯然的想,恐怕是沒有希望的了。

    人同人有個緣份,到那一月那一日,走至盡頭,留都留不住。

    局外人會以為我們年輕不懂,事事兒戲,當事人卻有第六感。

    如今景伯已搬回他父母家去。

    半夜夢迴,我夢得很壞,總忍不住偷偷哭泣。

    沒有景伯,我就賤了。

    我們要好的時候,也常戲言:「景伯,沒有我服侍你,你就賤了。」

    他會看我一眼說:「彼此彼此。」

    我立刻說是。

    真的,女人過了三十還沒有個主兒,任憑你胳臂上走得馬,也奇怪相。

    儘管有人請客吃飯看戲,那作不得準,這年頭貪小便宜的男人比女人多,閣下願意穿戴整齊了而去做人家花瓶,自然有人歡迎,但有什麼好處?愛玲女士早四十年都說過了,男朋友多有什慶用?

    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那個女人沒男人追?也看看是什麼貨色的。

    牡丹雖好,尚需綠葉扶持,這些道理我也懂得。

    只是景伯與我都覺得有離婚的必要。

    不能拖下去了。

    既然覺得外頭的女人好,何必留住他。

    他應有他的自由。

    他不是為我而生,亦不是為我而活,我是個精神經濟皆獨立的人,所以我可以爭這一口氣。

    聽到他與別人在一起的謠言已經很久,據說那是一個大學二年生,長得很清秀,最主要是溫柔。

    景伯老說我欠一份柔馴。

    人都是這樣的,得隴望蜀。當初他要個能幫他的妻子,得到了,又嫌她不夠溫柔。

    也有人要個相夫教子的賢內助,得到了,又覺得她不夠時髦能幹。這年頭做人是難的。

    很多男女有種怪脾氣,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我與景伯都還能心平氣和,也不張揚這件事。

    我如常地生活,人瘦了許多,但並沒有為此而荒廢日常工夫。

    妾心如鐵,不然也不行。才廿七歲,以後一大段日子,難道還拖著一顆破碎的心過日子不行。現在都不在興這樣。

    最可惜是沒有孩子。我此刻有足夠能力與魄力只手帶大一個孩子,如果這孩子,如果這孩子不像景伯,那也是很優秀的。

    我甚至不介意孩子蠢。笨人有笨人的神氣,自然會有聰明人來替他服務,再也不怕的。

    孩子。下了班可以看他撲上來叫媽媽,輕呼呼白雪雪的面孔,再笨也是自己的孩子,愛他至死的那日。

    如今落了空了。

    不知恁地一直沒有懷孕。

    看過醫生,都說情緒緊張雖然有些微的影晌,但也不致於不孕。

    如果要徹底檢查;那也是可以的,只是誰抽得出空去做這個呢。星期一至六上班,加上一周兩次在港大上課爭取碩士銜頭,星期日去做健身操,有時又兼職做即時傳譯,時間排得密密麻麻。

    我們曾有很多幻想。

    其中一項是希望生很多孩子,多得像小白兔似,成日在家跳來跳去。

    都準備好了!空房間,小床,還到處去打聽有什麼可靠的褓姆。

    最令我傷心的是這一項。

    一向不那麼愛美,自問不怕辛苦生孩子,又看破做人的道理:縱然沒趣,也得看看有什產作為。

    正準備大旅拳腳,都落空了。

    約了景伯出來談細節。

    「房子一向是你的,」他說:「你大半生的節蓄與心血都在這房子裡。」

    「你也有出力。」

    「是你的。」

    「好。謝謝。」

    「車子呢?」景伯問。

    「車子自然歸你,」我說:「我一直沒考到車牌,要來也沒用。」

    景怕用手托著頭,「我們是怎麼會離婚的?」

    「呵,是你呀,你與不同的女人在外約會,拆穿了,那我說:不如離婚吧,你也沒反對。」

    「現在我都改過了。」

    「也不算是過,人各有志。」我說,「有些人就是喜歡這樣,各人生活方式是不同的,我特別愛靜,可是沒有權利逼你也陪我悶在家中。」

    「你太文明了,為什麼不野蠻一點呢?同我吵呀。」

    「沒有那個精力了,以前小時候也同男朋友吵,現在想起來,既醜陋又無聊,唉,為了那種男人……」

    景伯不由得生起氣來,「你同我吵又不同,我不是那種男人,我是你丈夫。」

    我笑了。

    有許多朋友,離了婚後根本不明白當初是怎麼同那個男人結的婚,想起來毛骨聳然。

    但景伯是個出色的男人,我再惱恨他也不能不承認他不會使我羞愧。

    「銀行有十萬美金存款,你都拿去吧,防防身是不錯的,真的花起來可不經用。」

    我微笑,「可以買只鑽表,或是兩件狄奧皮大衣,或是一部跑車。」

    他也微笑,「不是想存錢,而是什麼都買不起,只好不花,反而存起來。」

    我也笑。怎麼花呢,東西這麼貴,我們又不是愛充闊的人。

    「沒有你,真寂寞。」

    「我也是。」我坦白。

    「想去看電影都沒人陪。」

    「你那女朋友呢?」

    「根本不是女朋友。」

    「否認又是何苦來?」

    「真的,不是女朋友。」

    「明明一起出入不止三五個月了。」

    「那時……」他住了咀,不解釋了,一解釋當然是別人的錯,「不是就不是。」

    我又笑,有點心酸。

    他想起來,「什麼都辦好了,我已約了周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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