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亦舒
「怎麼樣,肚子餓嗎?」我問她。
「請我吃一隻漢堡包?」
「什麼都可以,華倫泰,你要吃香檳與魚子醬都可以。」
「是嗎?恐怕我沒有那樣的福氣呢。」她苦笑。
我們到一間咖啡廳坐下。
「偉明,我決定退學了。」
「什麼?」我震驚,「那你的前途……華倫泰,才差幾個月而已,為什麼不撐下去?為什麼不跟校方說清楚?也許他們可以幫你。」
「我想過了,沒有用的,這裡面尚有我們母女倆的生活費用,況且畢了業又如何?找的工作也不過是一干幾百塊一個月。你們不同,你們念中學是用來打底,將來好念到博士……算了。」
「你打算怎麼樣?」
「找一份工作呀。」
「找什麼工作?」
「當然不會是理想的工作。」她聳聳肩。
一個月後,她告訴我,她在尖沙咀一間時裝店裡做售貨員,月薪干五,包一餮伙食,有佣金。
行行出狀元,要是用心做的話,不見得她做不了店主。
原本我可以在這個時候退出,不著痕跡,但不知怎地,我放心不下,竟跑到她工作的那家店去看她。
我出現的時候她正在招呼一個女客,見到我她很高興,呶呶嘴示意我坐下。
我假裝挑衣服。
她很慇勤地同那個女客說:「正好……多麼漂亮穿你身上,只一件,香港唯一的。」
我忍不住據嘴笑,那件衣服太小了,並不適合那客人穿,但無論如何,華倫泰還是把衣服推銷掉了。
「下次再來,」她叮囑道:「特別折扣給你,一定,我們好朋友。」她送客送到門口。
然後過來握住我的手。「偉明。」
「你做得很好呀。」
她笑,「今天真好,老闆娘不在,我做咖啡給你喝。」
「謝謝你,華倫泰。」
她說:「連薪水與佣金,一個月才二千多,不過我很省,勉強也過得去,我反而覺得比讀書時輕鬆,至少生活有了著落。」
「後天大考了。」我說。
「偉明,考完試你會離開香港?」華倫泰難過的問。
「也許上加拿大去。」
「我真會想念你的。」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話雖如此,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真正對我好,關心我。」她強調。
「但是好朋友也沒有為你做什麼。」
「夠了。」她說。
「週末出來,我們去看戲。」我說。
「我的例假是星期一。」
「那麼就星期一好了,我請假。」
她笑了。
「再見。」我緊緊的握住她的手。
儘管華倫泰有一百個缺點,她最大的優點使是在狼狽的環境內化腐朽為神奇,她處變不驚,以平靜的心境來努力工作,爭取將來的光明。
多麼可惜我不愛她。
這樣性格的妻子往往是一個男人最好的幫手。
母親說:「真是難得。」她聽了我的敘說。
「可不是。」
「你仍然堅持女朋友要漂亮嗎?」媽媽問。
「是。我跟爹爹一樣,女朋友必須漂亮。」
媽媽嫣然一笑,「然則你認為母親是漂亮的了?」
「那自然。」我由哀的說……
不過我已暗暗決定,華倫泰是我的終身朋友,即使我到外國升學,我仍然會與她保持聯絡。
我在她工作的店裡選購了一些零碎的、無關重要的飾物給母親。
一條圍巾,母親倒還喜歡,其餘的就沒見她用過。
自然,母親不會穿戴小店裡無名的貨色,母親的風度姿態不是來得沒有因由的,女人真的靠穿戴起家,不由你不信。
華倫泰賺了月薪,故此身上也光鮮起來,因為個子矮小,她喜歡穿高跟鞋,我真不明白穿著三四寸跟的鞋子如何健步如飛,她也做得到。
星期一我提早兩節下課,開車去接她。
「上來坐一坐好嗎?」她央求我。
我只得上去,另有一種喜悅。
那是一個深秋的下午,有點徐意,我發覺布朗太太病得已經很厲害了,兩眼深陷,面色很差,
但看見我還是殷殷的招呼,像一隻老去的蝴蝶,撲來撲去,為我張羅吃的喝的。我很不忍,將她推進房裡休息。
我與華倫泰坐在狹小的廳中,良久沒有對白。
隔了許久,華倫泰漠然的說:「母親一去,我跟英國那邊就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什麼──」
「母親的病是不會好的了。」她說。
「以前你沒提起過。」
「提看也沒用。」她堅強而苦澀地笑。
我感動地握著她的手。
「她很想念你,她希望我同你走,偉明,她看出你來自一個高貴的家庭,你是一個好孩子,作為一個母親,她不得不為女兒的前途設想,縱使過份一點,也值得原諒。」
我說:「哪個母親不希望女兒有個好歸宿。」
「可不是。」華倫泰微笑。
她是一個驕傲的女子,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透露過其他。
她說:「在香港我亦沒有親人,混血兒往往就是這點慘,到處沒有根,就一顆心野得很。」
我們隨即出去看電影吃飯玩得很暢快。
一個月後,我聽得布朗太太的死訊。
我帶了所有的節儲去看她,但是華倫泰很堅強,葬禮是西式的,她全權處理,不需要資助也不需要同情。
她仍住在那個小小的平租的公寓裡,只不過進行了一次大掃除,把所有不必要的東西一籮筐一籮筐的扔出去,屋子裡頓時寬敞起來,那一股發霉的味道也消失了,雖然沒有添什麼新家俱,也像間新公寓。
「聽說業主要收房子。」她說。
「不怕的,收不回去。」我安慰她。
「你快要到外國去升學了吧?」
「是,在辦手續。」
「幾時去?」
「快得很,明年一月。」
她點點頭。
「最近工作方面怎麼樣?沒聽見你說起。」
「我將與人合股開一間時裝店。」
「什麼?這麼快?有資金嗎?」我奇問。
「有人支持,沒問題。」她笑笑。
「你要當心,外頭多壞人。」
「我自有分曉。」她說。
我不便再說什麼,因為我不能夠為她做什麼。
隔了一會她說:「偉明,有一件事,如果不擺開來說清楚了,我死不瞑目。」
我嚇一跳:「你說,你儘管說。」
她頹然,「其實不用說也再明白沒有了。」
我已隱隱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麼。
她說:「偉明,認識你這麼長的一段日子,你一向待我以誠,是否我們之間,就到此為止呢?」
「我只是一個學生……」我訕訕的說。
「我自然知道你有許多苦衷!」她苦笑,「但是你對我可有意思?」
我沉默,叫我怎麼回答呢?
她歎了一口氣。
「沒有希望?」她聳聳肩。
我說:「華倫泰,讓我們做一對最好的朋友。」
「自然。」她點點頭,「好朋友。」
我很難堪。
過了一會兒她問:「因為我是混血兒?」
我不響。
「因為我長得不美?」
我更不敢出聲。
開頭是因為這兩個原因,但時至今日,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她儼然在江湖上混得有眉有目,就快要做老闆娘了,而我,我尚是中學生,我們兩人拉扯在一起,格格不入,沒有幸福。
況且我從沒有想過要這麼早訂終身,結婚在我來說,遙遠得如地球另一面的星,至少要等我拿到博士學位之後,才能夠結交女朋友,事業無成,更不用論婚嫁,最低限度是十年後的事情了。
而華倫泰在今天已經要把握這件事,時間上也太不配合。
想到這裡,只聽得華倫泰說:「姜偉明,說你是個壞人,你又對我很好,說你是個好人,你又像塊木頭一樣,唉,真拿你沒折。」
我傻笑著。
母親知道這件事之後,讚我處理得好。
她說她可以放心讓我到外國去,相信我可以讀到學位,有一番作為。「最難過是感情這一關,在這方面頭腦清醒,就好辦事。」
華倫泰新店開幕那一日,碰巧是我到領事館取護照的那一天。
我已考入機械工程科,下個月可以動身了。
我送了花籃到新店,店裡在舉行一個小小的茶會,華倫泰很有辦法,有一大幫朋友在店裡說笑交際,我詫異了,短短幾個月時間,她哪來的錢?哪來的朋友?
在她身旁站春黑黑的一個印度中年人,我忽然明白了,他對她的態度很親暱,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莫非他就是華倫泰的贊助人,似乎不必再問了。────
我很難過,他年紀比她大得多,而且有點。髒相。
這時候華倫泰音到我,與我打招呼,很親熱的替我介紹,「阿里星先生,這是姜偉明先生。」
我們握握手。
阿里星說:「華倫泰提起過你,說你們像兄弟姊妹般。」
「是的。」我點點頭。
當阿里過去招呼的他朋友的時候,華倫泰悄悄說:「他對我很好。」
「好就夠了。」我說。
「他是個鰥夫,兩個孩子都上中學了,開著小型的百貨公司,經營得很得法,幫了我許多忙。」
「人看上去很可靠。」我只能如此說。
「自己過得很省,對我卻很闊綽,算是沒話講的了,你想想我哪來的錢開店?還不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