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華倫泰的氣色很好。
快樂是沒有標準的,要那樣得到那樣,便是快樂。
這是華倫泰的第一步。
我歎了一口氣。
「在想什麼?」華倫泰問。
「我手續都辦好了,不特地來與你辭行,今天順便通知你一聲。」
她點點頭,神色有黯黯然。
「你幾時動身?」
「下星期。」
「我不來送行了,順風。」
「我們通信。」我說:「再見華倫泰。」
再見華倫泰。
從此之後,我們路分兩頭,越來越遠,以後再相逢也形同陌路人。
但我知道華倫泰會得成功,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她要走的道路,她會得成功。
祝福華倫泰。
薇薇的婚事
薇薇要結婚的時候,家裡人排起隊來反對。每一頭婚事都有反對的人,只要當事人意堅,反對無效。
薇薇是島家的小女兒,葛家在香港做生意有三代了,殷實可靠,雖然不能說是富甲一方,但物業也多得數不清楚,葛老先生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
因此不知有多少男孩子等著要做葛家的乘龍快婚,說來說去,除了三姊妹生得如花似玉,聰明的男孩子也少不免要數一數伊們的嫁妝──若果能夠帶著一層公寓房子嫁過來,那就省事多了。
薇薇的大姐姐菊菊嫁得早,也嫁得所謂好,夫家門當戶對,做汽車輪胎出入口生意,偶然也攪攪地產,論豪門數不到他,卻也照樣僱車夫駕著勞斯萊斯。香港的勞斯萊斯雖多如狗毛,真正能夠坐進去的女人,八字還是生得不平凡,命中注定有這一番富貴榮華的景象。
菊菊二十歲結婚,每隔一年生個女兒,如今已是四女之母,三十多歲的人,因為養尊處優,並不顯老,但不知後地,卻混身俗氣,胖篤篤的身裁,頭髮燙得很緊,身上卻硬是要穿時髦的衣服:絲絨燈籠褲、手織表金線毛衣、小短靴,每一次進精品店,起碼三五萬才出得店門,可是名貴時款的衣飾穿在她五尺一寸的身上頓時死脫,板板六十四,一點兒風采都沒有。
雖然如此,菊菊還是努力地花費看,更為她那種過時的秀麗增加了悲劇性。
伊有時也知道自己的缺點,瞄小妹薇薇一眼,有意無意的說:「現在呀,女人也流行撞死馬的身裁,越大件越好。」其實薇薇只得五尺五寸。
菊菊最大的遺憾是有女無子。
她丈夫鼓勵她:「才三十多,怕什麼,再生呀,我養得起。」
家裡的傭人全是白衣黑褲,出來時一排站好,像軍隊似的。
菊菊每聽到人家家中雇菲律賓女傭,便瞪大眼睛:「我家不是國際難民營!」氣焰噴死人。
薇薇的二姐菲菲與菊菊是非常合拍的,她聽了馬上嗤一聲笑出來,「可憐有些老士還以為請個老菲回來可以讓孩子學英文呢,學哪一國的英文?尖沙咀吧女也會說蘇絲黃英文,要不要跟她們學?哈哈哈,小妹,你說是不是?」
薇薇微笑:「說得也是,不過人各有志,何必掃別人的興呢?」
「三妹說話、水遠不得罪人,模稜兩可,圓滑得很。」菲菲說。
「你打牌去吧,」籐薇合上書笑道:「嚕嗦什麼?」
菲菲喜歡搓麻將,對牢十三張牌,百病消散,心無旁騖。
為了一雙手在牌桌上伸出來美觀動人,伊喜歡戴各式成指,鑽石要三卡拉的,還有紅寶綠寶,最受寵的是一隻翡翠戒面,足有鴿蛋大小,與菲菲的年紀身型一點也不配,但是只要她喜歡,這是她的自由。
菲菲瘦且小,兒子也八歲了,這孩子跟薇薇說:「三姨,我放學回來,媽媽坐牌桌上,我吃完飯做功課,媽媽還是坐在牌桌上,等我上床,她還在打牌,嘿!我第二天起床上學,她尚未打完。」
菲菲不注重打扮,她注重吃,當歸從年頭吃到年尾,參湯當茶喝,大閘蟹上市吃到落市。
菊菊說:「二妹,你再不穿幾件好衣裳,就快變黃面婆了,當心老公變心。」
菲菲說:「他變心?我不讓他見兒子,兒子是他命根,他敢動?」
這下子可真傷了菊菊的自尊心,是以姊妹倆有時水調油,有時也如陌路人。
薇薇不以為奇,她認老派女人非得這樣過日子不可,一則她們的空閒時間太多,二則習慣性要有個假想敵,不是姊妹便是在妯娌中選一個,有時索性與婆婆作對。
其實上班的女人也好不了多少,這是天性,女人非得聯群黨不得愉快。
薇薇在大學三年級時便開始與異性杓會,不久便有了對象,那男孩子叫海若晶,廣東老式人家出身,家裡開海味店,人非常老實,品行也好,近於木訥,因此菊菊與菲菲都不喜歡他。
葛家兩老一向認為女婿只要人品好,莫論家底。可是也試探過薇薇:「沒有上海人了嗎?」
薇薇笑:「現在還那分上海人廣東人?上海人也不會說上海話。」
「有沒有其他的對象?」
「沒有了,」薇薇扭一扭身子,「就是他了,我又不公開招標,哪來那麼多追求者。」
這種事,做父母的,勸亦無從勸起。
葛太太聽兒女兒聲調已經不悅,便歎口氣止門。
葛太太跟大女兒說:「……餓飯倒是不會的,但想添件把首飾就難了。」
菊菊哼一聲,「小妹最精,嫁個窮人,不必受夫家的氣,人家姓海的自然捧鳳凰似的捧看她,她欠了什麼,就來問娘家要,到頭來吃虧的倒是伊爹娘──媽,你要有個分寸才好,」說著肉痛起來,「別連我的那份也給了她。」
葛太太啐她:「我還沒死呢,什麼你那份她那份的。」
菊菊見母親不悅,這才不出聲了。
菲菲說:「真嫁了姓海的,什麼都得咱們替她張羅。」
葛太太皺上眉頭,隱隱也覺得女兒確是賠錢貨。
薇薇以一級榮學一在港大畢業,當年冬天就決定嫁海若晶。
海若晶在大機關謀得一份差使,起薪點才七千多元,又沒有房屋津貼。
嚇得葛太太什麼似的。
她懇求薇薇:「把婚事拖拖再說,不是說若晶這孩子不好」
「嫌他窮?」薇薇笑問。
「窮倒是也不窮,相信海家開店這許多年,也有點錢,你們要是肯與公婆擠一擠,日子也有得過的,但是薇薇呀,你自少沒吃過苦,如今孤零零搬出去與外姓人同住,看人家眉頭眼額,多麼辛苦,免了吧,等若晶的事業有了起色,才談婚事也不遲。」
薇薇一貫好性子,她將雙手插在長褲袋裡,笑看說:「等他事業有成,我都老羅。」
葛太太一呆,立刻打蛇隨棍上「可不是,老了享福也沒用。」
「媽媽。」薇薇說:「各人對於幸福的定義是示同的。他了七千,我賺七千,就一萬四了,明年升職加薪,經濟又寬裕了,是不量?」
葛太太憤憤然,「你有事別來求我。」
薇薇一怔,「媽媽,你不是要我學王寶釗跟你三擊掌吧?」
葛太太眼睛紅了,「你這孩子,要衣飾沒衣飾,你別抱怨。」
菊菊與菲菲見母親擺明態度,略覺痛快,但到底是同根生的姊妹,事後不禁替薇薇擔心。
「喜酒請在什麼地方?小妹別受人擺怖,非在麗晶不可,什麼?旅行結婚?」面面相覷,「只到什麼地方去?淺水灣?小妹瘋了。」
「房子呢?」完了一樁又一樁,「在美孚新村?那還不成了土包子,那種地方,男人女人都穿著睡衣滿街跑,太可怕了,小妹完了。」
小妹並沒有完,房子雖小,地段雖然偏僻,但裝修得簡單樸素,明快得很。
菊菊去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清香撲鼻的龍井,也憑著良心說了幾句好話:「地方小是真小,一桌麻將都放不下,我們的工人間還比他們的客廳大,不過卻很舒服,一個小小的窩。小妹比以前胖了一點點,一瞼幸福,奇怪,兩口子平日做個賊死,下了班也毫無娛樂,看看電視就算一天了,怪不怪?但他們兩個人笑咪咪,樂得很呢。」
菊菊側著頭想了很久,總覺得小妹沒有理由那麼愉快,卻又說不出為什麼,伊困惑了。
菲菲也去了看了看小妹的新居,她也忙不迭的說可愛,「他們兩口子像小孩子辦家家酒,只得一個鐘點女工幫忙,一天才來兩個鐘頭。小妹苦得不得了,天天早上七點半出門去上班,中午只吃一隻飯盒子,據到天黑才回家,還得搶時間將米下鍋煮飯,在香港也像在外國做主婦似的,受不了,但是小妹很高興呢,」菲菲聳聳肩,「愛情的魔力驚人。」
薇薇啼笑皆非,她不覺得生活有什麼苦,她仍然要什麼有什麼,結婚時母親送了一套較為名貴的首飾,有重要宴會出場仍不失禮,小兩口子過著簡單溫暖的生活,滿足得很。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相反地要薇薇與若晶兩夫妻天天穿戴整齊了出去應酬!他們倆才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