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白衣女郎

第3頁 文 / 亦舒

    「你在這張寫字檯後面有什麼不滿意?」他問:「很多人想坐還坐不來呢。」

    「人各有志,想坐的人永遠坐不到,但是坐得到的人又不稀罕。真奇怪,是不是?」

    「你到底要失蹤到什麼地方去?」他大惑不解。

    我說:「大溪地、摩洛哥、百哈馬斯,甚至是育箕灣。追求心靈上的平安。」

    他聳聳肩。

    妹妹來看我,我正把我的平底巴利皮鞋努力地摔到牆角去,換上一雙橡皮球鞋。

    妹妹問:「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幹了。」

    「好!」妹妹翹起大姆指。

    我笑,「不能這樣稱讚我,你總不能叫每個人都做稀僻土。」

    「我知道為什麼你忽然之間捨得放棄這裡的一切。」

    「為什麼?」

    「一切都是虛妄的,」妹妹說:「白衣女郎不過是象徵你逼切想得的名利,接近一看,都是幻像。」

    我點點頭。

    妹妹溫暖地笑,「或者我們可以去做和尚,是不是?我們兩個人的性格是和尚性格。」

    「你只可以做尼姑,妹妹。」

    「噯,哥哥,我們有一隊朋友,想乘機帆船過太平洋,你參加嗎?」

    「生命會有危險嗎?」我擔心。

    「哥哥,」妹妹溫婉地說:「生命是什麼呢?五百年後什麼分別也沒有,何必擔心掛念。」

    我伏在寫字樓的窗上。

    我點點頭,說:「你知道嗎?這裡的窗門是打不開的,人造空氣,人造燈光。」

    「好得很,」妹妹說:「那麼我們準備動身吧。」

    「我們吃飯去。」

    我與妹妹坐在皇后廣場吃雞腿,喝可樂。

    忽然之間有一個女郎走過來坐在我們身邊。她身披紅裙,朝氣萬丈,手中程一個冰淇淋筒吃。

    妹妹向我眨眨眼。

    我斜眼瞄瞄那個女孩子:高鼻子,鵝蛋瞼,皮膚好得不像話,大眼睛,翹嘴唇。

    我的心猛跳起來。

    妹妹歎口氣,站起來,「俗緣難了,紅塵纏身。」她說著走開:「癡兒,癡兒。」

    我大膽向紅衣女郎塔訕。「你好。」

    她把冰淇淋吃完,說:「好,你好?」

    「你在附近辦公?」我問。

    「不,我到花園遺禮拜堂陪家母辦點事,你呢?」

    「我?」我說:「我的公司開在附近。」

    「哦,」她很有興趣。「是嗎?」眼睛閃亮。

    再見,機帆船。再見,白衣女郎。活在塵世中二個希望幻滅,馬上又升起另外一個希望。而我們的日子,慢慢逝去。

    第三者的故事

    姊夫有了外遇。

    這一句話本身有千鈞力量,可以寫一本小說。

    是的,姊夫有了外遇。

    我這個做小姨的住在姊姊家中,左右為難。

    朋友問我:「你幫姊夫還是幫姊姊?」

    我說:「我搬出去住。」

    誰要管別人家裡的事。即使是姊姊,也還是外人,受過教育的人永遠不理會別人的事。我一向明哲保身,一問搖頭三不知,安份守己。

    整件事是這樣的:

    那日姊夫清晨回來,約一點半左右,姊姊一隻拖鞋扔過去,開始哭,兩個外甥都被吵醒,我假裝啥子也沒聽見,在枕頭上閉目養神。

    真難為情,跟人家夫妻一起住,偏偏人家又在半夜吵起來,姊姊、水遠是火爆脾氣。

    男人這樣事。他要不走,趕也趕不走,他要是決定走,女人拿個烙印在他背上熨個記號,他還是跑掉了。我看準姊夫這樣的人,是玩都玩不起來的那種男人,姊姊許是因生活發膩,興風作浪,換換口味。

    身在福中不知福。

    第二天姊姊紅腫著眼睛跟我說:「是真的!這次是真的!」

    我冷冷地說:「你已不得是真的!這些年來疑心生晤鬼,每隔三兩年吵*次,你的日子就是這麼過的─.」

    之但次是真的,他承認了。」姊姊哭。

    我稀罕起來。「他?真的。」

    「是。你沒見他最近三日兩頭遲回雩.星期日下午借個陰頭,影子都不見,我就疑心,警告他好幾次,他都不理,昨天鬧大了,他承認外頭有女人!」

    我仍是不相信。「真的?」我問:「姊夫肯離婚嗎?」

    「他說他不會離婚。」姊姊憤怒地,「他敢!這些年來──」

    我說:「這不行了?」

    「不行!我可不放過他……:」

    我搖搖頭,坐下來,「你損失了什麼?你為什麼還要難為他?」我問到姊姊鼻子上去。

    她一怔,馬上說:「反正我不會放過他,我要好好的拷問他,這狐狸精是怎麼勾引他的,要他保證以後不得再犯,要他認錯。」

    不不不。姊姊。夫妻關係不是這樣的。不不不。我心中歎息,不是這樣。丈夫不是奴隸,丈夫不是附屬品,丈夫並沒有義務一輩子愛他髮妻,他是一個自由的人,他有權變心,如果他認為目前的生活不再適合他!不再令他快樂,他可以自由離去。

    正如做妻子的一樣,如果一個女人認為若干年後她尚可以出外看世界,她不願意再逗留在廚房裡一輩子!她的生命沒有人可以代她作主。

    聽上去實在是很殘忍,但是我們活在廿世紀末,必須要接受這個新的觀點。

    但姊姊是不會明白的,姊姊永遠不會。

    見到姊夫,他很有愧意,沉默著。我問他:「那個女孩子,漂亮嗎?」

    他點點頭。

    我說:「一個有婦之夫並沒有資格追求女孩子。如果你有誠意,該離了婚才去追。如果你真愛她,犧牲值得。愛情倒是真正存在的,不多久之前,曾有一個男人,為他所愛的女人,放棄了他的皇國─『敢問世間,情為何物,真叫人生死相許』,你並不愛她。」

    姊夫虛弱的說:「我想清楚了。我還是愛你的姊姊。」

    「不,」我搖搖頭,「你並不愛姊姊,很久很久之前也許。但不是今天,如果你愛我的姊姊,你不會把眼光投到另外一個女人身上去。」

    姊夫的聲音更低,「我不是回到你姊姊身邊了嗎?」

    「唔,你的身體是在她身邊。幸虧姊姊的要求也不過如此。換了是我,要不我得到丈夫的全部,要不什麼也不要──他可以自由自在的走。」

    「你做得到?」姊夫問。

    「不是做不做得到的問題,而是必須這麼做,女人也有尊嚴,女人們可以為愛情犧牲,但為什麼要為一具男人的肉體委曲求全?」我看看他:「我的姊夫,你做了兩件錯事:(一)勾引別的女人。(二)又回到姊姊身邊。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我錯了。」

    我笑笑,「你一句『我錯了』,兩個女人的心因此而碎,這種錯倒是划得來。」

    「我應該怎麼辦?」他抬頭問我。

    「你不是已經辦了嗎?浪子回頭,狐狸精被鬥垮斗臭,又有三兩個太平年可遇。」

    「別挖苦我。」

    「別人挖苦你幾句,你就受不了,」我笑,「人家的心碎了,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姊夫沉默了,然而男人的痛苦不過是男人的痛苦,抬頭間便忘得一乾二淨。

    男人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動物。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

    姊夫說:「王玫瑰。」

    叫王玫瑰的人並不多.我一怔。我問:「念香港大學歷史系的?後來在倫敦大學補過一張文憑?」

    「你怎麼知道?」姊夫詫異。

    「我怎麼知道?」我撐著桌子,「我是她小學跟中學同學!」

    「這麼小的世界!」他驚歎。

    我很狐疑,「可是玫瑰不是那種女人。她不是那種跟男人夾纏不清的女人,她提得起放得下,她非常勇敢的,她──」

    姊夫的目光使我停止說話。

    我說:「我要去看玫瑰。」

    「別去,她現在很不好過。」姊夫阻止我。

    「你管不著,」我生氣地說:「你回家去做你的好丈夫好父親,去!去!你老婆在打麻將,去接她回家。你兒子要你陪著踢足球玩大富翁遊戲,去!」

    我一轉頭就走了。

    我很容易的找到玫瑰。

    她並不是很傷心,到底都廿多歲的人,有什麼事也能沉著的應付。她在抽煙,抽得很深很厲害,手中抱只煙灰缸,見到我似覺是意料中事。

    「呵,你終於來了。」她笑笑,「大家都要來參觀狐狸精,請進來坐,當是你自己的家一樣,你姊姊也來過,也喝過我泡的茶。」

    「你是幾時知道他是我姊夫?」我問。

    「最近。」她坐下來,舒舒坦坦的抽煙。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中,」

    「──美滿的小家庭被不良的第三者離間,欲加以破壞,幸虧被懷女人引誘的丈夫天良發現,回頭是岸,與那賢妻重修舊好,既往不咎。」

    「那是表面的故事,真相如何?」她抬起眉毛,「真相是他們倆重修舊好,誰還理狐狸精是悲是喜,反正她十惡不赦,罪有應得。」

    我問:「也不是這個,你回答我幾個問題。你可知道他有妻子?」

    玫瑰笑笑,「你猜呢?」

    「他向你說謊。」我早知道姊夫這種人。

    「他說離婚已經七年了。」

    「七年?他老婆是我姊姊,兩個人天天同桌吃飯,同床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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