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亦舒
玫瑰聳聳肩,「後來你姊姊也跟我說了,他當著她瞼說永遠愛她……」
「你沒有跟我姊姊談條件?」我駭然問。
「啊,我一個倫敦大學的畢業生,陰溝裡翻了船,我還作棄婦狀哭哭啼啼呢,打落牙齒和血吞罷了,我還把你姊夫說過的故事重複一次?」
「他編了個什麼樣的故事?」我問。
玫瑰按熄煙。「我不想重複。」
「能叫你相信的故事一定是好故事。」我說
她點點頭。
「真看不出來!」我驚歎,「真沒想到他會是那種人!他與姊姊結婚多久了!一點點跡象都沒有。」
玫瑰笑一笑。
我問:「你愛地嗎?」
她點點頭。
我心頭像中了一拳。
「我會好起來的,」她說:「別擔心。」她倒過來安慰我,「一下子就沒事了。」
「你為什麼不跟他們大吵一頓?只為了自尊?」我問:「你有那麼驕傲?」
玫瑰不肯回答。
我回去找姊夫。
「你這個卑鄙的人!」我厭憎的說。
他不出聲。真划得來,人財不失,現在又是好丈夫好父親了,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
我說:「一個人不可以這樣子走出去不負責任地行騙。法律上你沒有犯刑事案,但是我希望你晚上睡不著!人家實在是很愛你的!」
他還是不出聲。
於是姊姊照常搓麻將,眉飛色舞地訴說著她(愛情)戰勝的經過。
我無法忍受這樣的女人,我搬了出來住。
我不能去告訴姊姊!最可憐的可憐蟲是你,不是別人。這也行不通,她決不相信她是可憐的,愚昧的人活在他愚昧的世界裡,誰說他不是如魚得水。丈夫不是回到她身邊去了嗎,每天六點鐘不是準時回家吃晚飯嗎,他們不是可以安然地白頭偕老嗎,她已得到她要的一切。
第二次見到玫瑰,她緩緩的說:「……也不是要嫁給你姊夫,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很談得來……絕不是要結婚,我是這麼寂寞,身邊沒有一個人,週末的夜晚,室內空洞…要上街也天天有得去,但是我不想去跳舞喝酒,我只想身邊有個人聽我說話,說話給我聽,結果你姊夫來了…其實並不是要嫁他。」
我默默的聽,默默的歎息,她內心非常空虛,他利用了她,然而利害關係一來,他離開她。從頭到尾,他並沒有誠意。
他在家是大少爺,有情人、有房子、有孩子,離開妻子,他那可憐的收入起碼少掉一大半,做人哪兒有這麼舒服,為玫瑰?不如為自己,街上的女人多著,同必為區區的小事而犧牲他日後的幸福,他妻子又不是不原諒他,他再也沒理由不猖狂放膽去做。
這決不會是最後一次。
姊姊常常說:「他不怕我?哼,誰跟他捱半世?他不告訴我他愛我,那還不行,還得當著那女人的面孔說。」
我問姊姊,「你現在很快樂?」
她得意洋洋地笑,是有這種人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痛苦身上。然而我原諒她,她不知道有更好的事可做。
時間過得飛快,我在外邊一晃眼住了七個月。
這七個月內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我安逸地獨自生活與工作,但是沒有男朋友。我對男人起了戒心,有時倏男孩子約我吃飯,我會想,他是真誠約我?抑或是絡別人約不到,所以現在來找我?我是否他的代替品,他是否在說故事?
姐夫也永遠不會知道,他給我的無形壓力有多深。我很明白,不見得每個男人都是謊言專家,但是我怎麼分辨?我怎麼知道誰是騙子誰不是?
就在週年的當兒,姊姊又開始呼天搶地的找著我。
那一日我剛剛下班回到家,還沒有打開門,電話鈴不住的響,震天價般,一直響到我搶著去聽為止。
那頭大哭聲:「妹妹!」
又有什麼事?
「不得了,你快來,你快來救我!」她大嚷大叫。
我覺得她好戲劇化,但因為她是我姊姊,我不得不問:「什麼事?你要不要來我這裡?」
她說:「你姊夫要跟我離婚!他要跟我離婚,」
「又」?次數太多了,我淡淡的說:「恐怕是這陣子你麻將搓多了,他嚇你的,你把那狐狸精找來,打她一頓,啥事也沒有,姊夫還不是乖乖被你牽著鼻子回家。」
他們夫妻倆,生活太平靜,又喜刺激,過陣子便找個不幸的第三者來當犧牲品,以便證明他倆夫妻恩愛如昔。
姊姊哭訴,「這次不一樣了,這次她把我打了。」
「什麼事?」我問。
「她打我!我被那娼婦打了!」她哭訴:「我不活了,我真的不活了。」
我忍不住笑出來。「你動不動打人,人家自然還手,你怪得了誰?老姊,你簡直像個潑婦,動不動伸手就打,老公又不是狗,你捏著棍子打死了他,他心不服又如何?」
「這麼些年來,我陪著他捱,爹娘剩給我的那份錢,我貼了多少進去!他竟拿著我的鈔票去貼女人!一打一打的玫瑰花,法國絲巾,日日陪人家吃午餐──」
姊姊就是這樣,貼是貼了,可是貼得不爽快,貼了又怨,對姊夫一點面子都不給,愛罵愛打,粗魯之極,姊夫壓抑過度,又離不了她,只好到外邊去發洩。
婚姻維持著,說是說為了孩子!可是自己人都知道是為了錢,姊夫那三千港元收入,跑到什麼地方去有這種享受?姊姊用他的私蓄請傭人,買汽車,她自己也省吃省用,妹夫那三千元簡直等於別人九千元般的享受,他離得了她?如果他現在真賺九千,他不要玫瑰?別說結婚十三年,三十年又如何。
我是老姊,早在玫瑰事件就離了婚,還等今天!這種男人要來做什麼。一件髒,兩件穢,他放橫了心,反正捱打也捱慣了,老姊拉直聲音叫,他當她唱歌。
這種家庭,兩個孩子考試長期不及格……玫瑰並不知道這些內幕,若知道了,開香檳也來不及,嫁姊夫這種男人?自然,他「愛」姊姊,因為他沒有能力愛其他的女人。
姚姊在電話裡哭訴又哭訴。
我歎口氣。
我答應他去看姊夫,聽聽他有什麼好說的。妹夫在寫字樓裡,我約地去喝咖啡。
他說:「我決定離婚了,反正我光身走出來,什麼也不理,什麼也不帶走。」
我說;「既然你有那麼大的勇氣,玫瑰那時候,為什麼你不講?」
「玫瑰?」他沉默了一會兒,「玫瑰不同,像我這種人,配不起玫瑰。我帶著那份薪水過去,難道養得活她一隻手指?況且我有兩個孩子,總得付一點瞻養費。她的人格,她的學識,都是我尊重的,我不能讓她知道我的底子,我喜歡玫瑰,雖然開頭沒有誠意,但後來……」
我看著姊夫,他漸漸低下頭去。
「現在這女人呢?」我問。
「是個過氣歌女。」
我笑,「女人們喜歡你什麼?」
「我不能再與你姊姊相處下去,她要付我三千元一月把我養下來,我到底還是個男人,她甚至不讓我上街,整日整夜的釘著我,我真覺得沒滋味。自從玫瑰之後,她日日夜夜地吵,我受不了。」
「她也是個可憐人。」
「是,我何嘗不可憐,她犧牲十三年,我又何嘗不是十三年,難道我的日子不是日子,男人也是人。」
「她不會放過你的,」我說:「她也不會放過那第三者,你知道你老婆,她畢生事業是纏死你,標準的拚命三郎,你當心點。」
「大不了給她刺一刀。」姊夫並不在乎。
「那歌女有什麼好?」我問。
姊夫遲疑一下,「她資助我開一間旅行公司。」
呵,姊夫一輩子是這個樣子。
我搖搖頭。沉默著。
過一陣子,他問我:「玫瑰,你有看見玫瑰嗎?」
「沒有。」我說。
「她好嗎?」妹夫問。
「我不知道,但是她與你還有什麼關係呢?」
「我想念她。」
「你想想你那間旅行社吧。」我沒好氣的說。姊姊與姊夫,簡直是一對活寶。
但是我還是去看了玫瑰,玫瑰正在洗頭,來開門時額角帶著亮晶晶的水珠,漂亮得如出水芙蓉,氣色紅潤,我忍不住擁抱她。
「喂,喂,怎麼了?」她笑問。
「你在戀愛?」我問:「這麼美。」
「沒有,誰還戀愛,怕都怕死了。」她吐吐舌頭。
但是她的神情是愉快的,她已經忘了那件不幸的事。我很代她高興,拉看她的手坐下來。
「你這麼久沒來看我。」玫瑰說。
「我不好意思。」我據實說。
「為那件事?」她笑笑,「我早忘了。」
「你不恨他?」我問。
「你姊夫?不不,我怎麼會恨他,他是個好人。」
「好人?」我的下巴幾乎掉下來。
「真的,他對我很好,我們在一起,曾經很快樂很快樂,」玫瑰說:「真的,我覺得他很好。」
「好?」我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放點良心出來。」
「他的確對我溫柔體貼,盡足他力量幫助我,送花送糖。我相信他愛我,女人對這種事很敏感,儘管男人說愛愛愛,如果他沒有真心,女人還是感觸得到。你姊夫,他雖然後來跟你姊姊說只是玩我,我卻深信他愛我。那時候我在酒店做事,無聊起來,喜歡嚼口香糖,他一打一打的買給我。不是口香糖本身的價值,而是他留意到,他費神去買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