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亦舒
人們說:「喜歡的人不要太過接近。」
我與她不算接近吧?我們相隔還有好幾張檯子。
我召來侍者,問:「那位小姐,她是會員?」
「不,她不是會員。」
「不是會員,怎麼老來吃午餐?」
「她簽另外一個會員的號碼。」
「可以這麼做?」
「不可以,但是陳先生在下午總是來補簽的。這麼熟……」
「陳先生?什麼陳先生?」
「中華晚報的陳先生。」
「呵,她可是這張晚報的記者?」
「不清楚。」
「oK。她總是一個人吃飯的嗎?」
侍者不懷好意的笑,「先生,你也天天在這兒,你總比我清楚。」
忽然之間我連脖子都漲紅了,你瞧,我真不是弔膀子的人才。正規的做法:我應該鼓起勇氣走到那邊檯子去,問她:「小姐,我能坐下來嗎?」
可是有百份之五十的機會,她會說:「不。」
那時候,我連隔三張檯子看她午餐的機會都沒有了。那多慘,我不能冒這種險。
妹妹從害裡回來,帶回來一籮筐的木質雕刻,送了好幾個給我,替我裝飾辦公室。
我說:「你的錢花光了,可別向我借,我不會借給你的。」
「放心,才花不光。」她問:「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抽煙?」
「這幾天,悶得慌。」
「有什麼進展沒有?」
「沒有。」
「我是你,天天到那個鬼地方吃那種午餐就已經悶死了。連礦泉水都沒有,罐頭柚子汁,罐頭芝土沙律醬,你真悶,應該把她帶出去好點的地方吃午餐。」
我看著妹妹笑,「親愛的妹妹,今天你願意陪我到那個破地方去吃午餐嗎?」
妹妹沉默一會兒。「你知道嗎?其實你並不想真正認識她,你這樣就很高興。她只不過是你的精神寄托,你把你一切瑣碎的不滿在她身上化解,她是完美的象徵,你心目中的安樂鄉,是不是?」
「是,心理分析家。」
「我知道我錯不了。但是親愛的哥哥,你的事業難道不能使你滿足?」
我搖搖頭。
「但是你的建築公司,現在是赫赫有名的呢。」
「我並不是暴發戶,我所得到的名與利,我承受得住,我有什麼時候輕浮過了?」我說:「既然如此,我有什麼好快樂滿足的?」
「好的,我們去那個廉價會所吃午餐。」妹妹笑。
今天妹妹穿一件素色旗袍。她說:「中國女人上了二十五歲,都應該穿旗袍。」
「是。」我說。也得穿得起,也得不必上落公共交通工具才好。
我們在近窗口的桌子坐下。
妹妹說:「或者她應該注意到,有個傻子天天上來這裡看她一次!視她為精神糧食。」
我笑一笑。
妹妹說:「我在計劃結婚。」
「結婚?」我問:「跟誰?結婚的對象可不要弄錯。」
「對像?我還沒有找到對象。親愛的哥哥,你難道沒有發覺嗎?當一個人真正想結婚的時候,對象並不重要。」
「我不是哲學家,我只是個生意人。」我悶悶不樂的說。
「哥哥──」
「她來了。」
她今天穿得很活潑,白衣白褲,因為T恤很貼身,所以看得出腰很細,胸脯很挺。
「嘩,」妹妹說:「身裁很不錯呢。」
「什麼尺碼?快!」
「三十四,什三,卅四。」妹妹笑,「五尺五寸,一百零六磅,渾圓,苗條,一流的體型。」
我得意的笑,我的眼光……
「她為什麼一直穿白色?」妹妹問。
「或者她喜歡白色,誰知道。即使她穿紫色,也一樣的美妙。」
「算了吧,你。」妹妹笑。
女郎叫了三文治來吃。
妹妹說:「沒有吃的文化,天天一客三文治與一客冰淇淋。」她搖搖頭。
「我不喜歡挑嘴的女人。」我說:「人們不應該把時間都花在吃的上面。」
「情之所鍾,金石為開。」妹妹說。
我點點頭。
「她很高貴,看上去實在不錯,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地方,只不知談吐如何。」
「相由心生。」我說:「當然很有內容的。」
「未必呢。」
「噯,別潑冷水好不好?」我笑。
「反正你也一輩子不想與她真正的交談,有什麼關係?」妹妹說:「反正你們倆到五十歲的時候,也還是這樣的在這裡吃飯。我心中有數了。」
白衣女郎吃完三文治站起來,她的手袋跌在地上,她很得體地拾起,很斯文很沉著的走了,從頭到尾沒看過任何人一眼。
這就是儀態。
據說英女皇自小就接受儀態訓練,她五六歲的時候,用膳當兒,褓海就故意在她身邊把杯子碟子摔在地下,開頭的時候她會回顧,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到後來就習慣「處變不驚」,鎮靜如恆。這便是風度,只有小家子才氣急敗壞、慌慌張張、探頭探腦、好奇。
──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佩服她的氣度。目中無人但不是倨傲,她是真的看不到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人。
妹妹說:「我有點疲倦,整天陪你做這種無聊事,你下午真的忙?如果沒事,陪我去買件禮物送張伯伯,他五十大壽。我看到登希爾有一隻銀煙盒,十分不錯。」
「叫我陪你逛街?」我嚇了一大跳。
妹妹瞄我一眼。
「好,好。」我說。
但是此刻街上的陽光並不動人,初秋,比較沒那麼酷熱,不過到處擠滿了人,我和妹妹走到登希爾去看銀器。
妹妹說:「買比較正經的禮物吧,對面馬路那邊有一家店,我看到有一副燭台,彷彿比較擺得出來。」
「QK。」我說:「過去看看。」
我們走到對面,一推開玻璃門,就怔住了。
那個白衣女郎,她站在裡面。
我的一顆心忽然之間劇烈的跳動起來,手足無措,怎麼?她在這裡?她在這裡購物?這麼巧?
妹妹推一推我,低頭作看貨品,悄聲說:「她是售貨員。」
我的心直沉下去。
不是說售貨員不好,但是,但是……
她並沒有注意到我們,她與另外一個女孩子說著話:「……快去看看,也許還可以拾得一兩雙便宜鞋子,要不然就太不划算了!」
這個話出自她嘴巴?我聽到我的心跌到海底的聲音。
我瞪著她。
她輕浮地嚼口香糖,有一下沒一下地,眼睛都不瞄我們。
我頭上「轟」的一聲,我的精神寄托原來歸根究底竟是這個樣子的?我慘痛地轉頭看妹妹,我相信我的面色慘白。
妹妹面不改容,女人碰到棘手的大場面、永遠比男人鎮靜,這便是個好例子。
只聽得她又說道:「……是呀,到記者俱樂部吃飯也不錯,人比較不擠。哼!那個阿陳想在我身上找便宜?哈哈哈,他先替我付上半年的飯帳才說!」
忽然之間她的五官都擠在一起,美麗的瞼變得異常恐怖,我的心在滴血,整個人被撕裂。她優美的姿態全部消失,我的九天文女原來的真面目!我半年的盼望,歷久的祈求……
她終於看到我了,很明顯地是嫌顧客妨礙她閒談的時間,沒好氣的問:「買什麼?」
我頓時後退一步,妹妹馬上搶前來保護我。妹妹說:「我們想看那對燭台。」
「三千八百元。」白衣女郎傲然說。
妹妹笑,「我們決定購下。」
另外一個售貨員發現瞄頭不對,過來說:「請問付現款嗎?」
妹妹笑,「呵,我一向付現款,我最喜歡現鈔。」這句話倒不是開玩笑,妹妹什麼陋習都有,就是從來不帶任何信用卡,她連私人支票戶都沒有,永遠成疊的現鈔塞在皮包裡,她數大鈔的姿勢真是訓練有素,美妙非凡。
當下她數出三千八百元──如果禮物店內也可以付小販,她一定會說:「不用找了!」
白衣女郎收過鈔票,眼睛先亮一亮,然後艷羨地看妹妹一眼,她把銀燭台拿下來包紮,她的同事去打發票。
我仍然像傻子一般地看著這個女郎,終於妹妹拿起燭台,拉我一把。「走吧。」她說。
我跟著妹妹走到街上,有點神魂顛倒,心身俱焚。
妹妹說:「算啦,別這麼念念不忘,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看開點。」
我點點頭。心中非常悶塞。
妹妹歎口氣,「生活從來就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回事,生活從來沒應允過我們什麼幸福。」
我沉默。
「對不起。」妹妹說。
「對不起什麼?」我問:「關你什麼事?!」
「因為是我要到銀器店去的。」妹妹說。
我歎口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妹妹說:「再找另外一個偶像,換個地方吃飯。」
我笑笑,我不認為我會那樣做了。
我覺得很疲倦很疲倦,我需要一個假期。不是那種每年放兩個星期,到菲律賓去兜一兜的假期,我想放下一切。
光是這麼想已經令我心頭清朗,我決定把一切都交給我的合作人。
他瞪著我,「你打算到哪裡去?」
我輕鬆地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生很短,我不能到五十五歲退休的時候才離開這張寫字檯,我會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