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過客

第19頁 文 / 亦舒

    我說:「你來的時候,一定像看到個吸血肛屍。」我甚至擠出一個微笑。

    他說:「你失去知覺一天兩夜,現在已是星期一早晨。為什麼不當心身體?大家都不好過。你母親呼天搶地的來看過你。」我非常慚愧,母親一直丟我的臉,大大小小的事情。我盡量平靜的說:「我不是故意的。」他隔會兒問:「你為什麼不與我吵架?」我虛弱的問:「你覺得有必要嗎?」「數我的不是好了,罵我,打我。」「那會使你心安理得?」「你偏偏不讓我心安理得,是不是?」他激我。「我還是不會跟你吵架的。」我說:「我愛你。」「沒有用。」他說:「我不再愛你。」「我知道。」我著看牆上的鐘,「你可以走了,我想你應該很忙。」「出院的時候我來接你。」「沒有必要。我能夠走路。謝謝你,俊東,給你麻煩不好意思。」他什麼也沒說。然後走了。護士來為我打針。她說。「那是件男朋友嗎?他對你很好,擔心得不得了。」

    我轉過頭就哭,眼淚大滴大滴流下。

    我出院時他來接我,帶來屋子的鎖匙還我。

    他說:「你幾時方便,我們到律師處去簽字分居。還有,房子轉名到你戶下。」

    「是。」我說。

    他凝視我,「你好像很馴服,為什麼這樣和平?」

    「如果我跳上跳下,大吵一頓,把熱水瓶往你頭上摔,你還是要與我離婚的,我還是省下精力好一點。」

    他問:「你不恨我?」

    「不,我仍愛你。」

    「你不會報復?」

    我看他一眼,「為什麼要報復?有什麼好處?」

    「無論你多麼乖,我還是不會再愛你,你不如大鬧一頓,出一口氣」

    「謝謝你的忠告,我沒有氣要出。」

    「我不相信。」他搖頭。

    「我並沒有要你相信,」我說:「你不相信也沒有關係。」

    「當心身體,醫生為你輸過三磅血,以後嚴禁阿司匹林,記住。」

    「謝謝。」

    他發作,「你不要這麼禮貌好不好?」他咆吼,「你為什麼不可以像其它婦人一樣地哭叫?」

    我愕然看住他。當一個男人不再愛它的女人,她哭鬧是錯,靜默也是錯,活著呼吸是錯,死了遼是錯。

    我閉上嘴巴。

    他送我到門口。「我不進來了。」他說。

    我說:「明天下午雨點,我們到律師處去。」

    他說:「好。」

    他開走小小的福土威根。

    鐘點女工又在收拾屋子。

    我放下鎖匙說:「抹灰要當心仔細,一切都要乾淨。」

    一切像沒發生過般。

    打電話回公司,俊東已代我告五天的假。俊東做事永遠是妥當可靠的。

    表姐說:「至少他把屋子留給你,你有地方可住,無後顧之憂。」

    對。好過要我回去對著七十歲的一雙父母,兩人除破壞沒有其它能力,中氣倒還十足,努力批評這個批評那個。

    俊東還是替我著想的,有比他更壤的男人。

    表姐輕描淡寫地說:「總比我那個好……袖手好閒,每幀飯要喝啤酒,我付賬還不夠,他說別的女人整個錢包都交給他的,那副德性,要我養他哪,說他幾句,乾脆不回來睡,結果離掉了,真痛快,現在想起來還是愉快的,也許是我一生中最高興的事。」她暢快的笑。

    我微笑問:「可是又怎麼結的婚呢?」,

    「我媽逼的,」表姐埋怨,「那年十七歲,懂得屁,老媽不瞭解,尚個天翻地裡,於是索性下嫁,若老媽拿我怎麼樣!」

    我笑,「結果誰也沒死。」

    「是呀,就是痛快。」表姐也笑,那人以為小妞騙到手,怎麼也飛不掉……大概現在午夜夢迴,還是很後悔的。

    我抬起頭,「可是我還是愛俊東的。」

    表姐忽然之間住了笑,表情空洞,隨即低下頭來。

    「我不後悔嫁他。」我說:「他曾經非常愛我,那很重要你知道。至少曾經一度有人愛過我……很重要。」

    以後我就寂寞下來了。

    我們簽妥分居書。他謝我予他的方便,我靜默的離開他。

    他母親來探訪我,頗有歉意,非常好的老太太。

    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我與他們一家發生連繫,我用心地招呼她,茶與點心,茶與同情。

    同情有什麼用呢?

    我害怕回去聽父母半夜的咳聲。老人們,他們全邀往晚上咳嗽。老人真是可怕。

    所以我情願一個人住在這層回憶多多的房子裡。

    一切佈置維持從前的樣子,我不是等他回來,有什麼必要換裝修?改變屋子不等於可以改變我內心世界。

    我覺得日子變得空虛,不再有前途。

    日復一日,我看到工作成功的女性,婚姻成功的女性,益發覺得自己像芥子。

    我到跑馬地那間車行去站著,發覺他們已經轉賣本田車。太遲,一切已面目全非。

    我咬一口手中的蘋果,苦澀地想,時光一去不復回,再也不是十九歲。

    車行的經理笑著迎出來。「小姐,進來看看嗎?」

    我緩緩搖頭。

    五年多前,差不多的季節,幾乎一樣的地點,俊東向我搭訕成功,他選擇我做他的妻子,五年之後,他又去選別人。

    有一次喝茶,我看見俊東,他與一個女孩子同行。我看著他們進來。她並不太年輕,皮膚很好,腿很長,衣飾非常入時。

    俊東還是那麼吸引,白色毛巾T恤,帆布色松身長褲,一雙球鞋,金手錶仍然鬆鬆地掛在皮帶上,這個熟悉的陌生人,仍然叫我心痛得滴血,我呆呆的注視他,目光再也不肯離開。

    他們與朋友坐下來談笑風生,她坐得他很近,幾乎寸步不離,還為他在冰茶裡加糖漿。然後俊東轉頭看到我,我很自然的微笑一下,避開他目光:為免使他尷尬,馬上把十元鈔票放在桌子上,拉起表姐走。

    表姐說:「為什底我們走?應該是他們走!」

    我只是微笑,為什麼還爭這種意氣?

    但是一轉頭,看見俊東站在表姐身後,我呆住了。

    他溫柔的問我:「走了?」

    我手足無措,點點頭,「是。」

    他問:「怎麼不與男朋友喫茶?」關心得像老朋友。

    「我沒有男朋友。」

    「為什麼沒有?」

    我想一想:「我不能同比你差的人出去。」

    他低一低頭,馬上笑了。

    電梯來到,門打開。

    他說:「再見。」

    我也說:「再見。」

    我與表姐進電梯,電梯門合攏。

    我的眼淚心平氣和地倘下,心如刀割。我用手帕默默揩乾眼淚,走出電梯。

    表姐說:「沒想到今日天氣這麼好。」

    我抬頭。可不是。俊東下午也許會出海滑水,他滑水滑得很好,也教會了我,我不是不感激他的。

    我會對他說:「你對我的愛,彷彿像陽光照入我的生命中一般。」

    一連串的約會,一連串的歡笑。生命展開新的一頁。

    表姐問:「你幹什麼微笑?有什麼好笑的?」

    我答不出來。

    她喃喃的道:「這麼快,這麼快就有新的人,男人真是容易,是不是?太容易。」

    我說:「表姐,我很久沒有開車了,讓我做司機,我們到淺水灣去看影樹。」

    「OK。」

    我駕駛很壤,但是終於掙扎到淺水灣。

    喝紅茶的時候表姐說:「人生還是快樂的,看這些男男女女,多麼愉快。」

    俊東在教別人滑水吧。那幸運的女孩。

    「風景這麼好,我們的生命還有很長一截,路的確是弩曲一點,但有什麼關係?我們終於會到達羅馬。」

    我忽然記得拜倫有一首詩,最後兩句是這樣的:

    「lflshouldseethee:afterlongyear,

    HowshouldIagreetthree,withsilenceandtears。」

    如我會見到你,事隔多年,

    我如何賀你,以沉默以眼淚。

    我抬起頭,回答表姐:「是的,我明白。你看影樹的花,爆炸性的震盪感,毫無委曲,激辣辣地開在樹頂,那種盛況那種燦爛,這種顏色這種數量,都像強烈的愛情,死而無憾。」

    我與俊東的愛情,雖死而無憾。

    (完)

    姑姑的男朋友

    姑姑打電話來叫我到倫敦去,我只好請兩天假,連同一個週末,一共四日,到倫敦去陪她。麥倫一定要吵著陪我下去,這使我很氣,兩年了,我與他在一起足足有兩年了,他始終似防賊似的防我,天地良心,自從與他在一起之後,我一眼也沒有瞧過別的男人,他卻還把我盯得緊緊的,絲毫不放鬆,我實在有點吃不消。

    於是我狠狠的拒絕了他。像什麼話呢?一個大男人,放著多少正經事不做,卻跟著女朋友跑進跑出。我把姑姑的電報給他看了,叫他好好的留在劍橋。

    我一個人開車下去的。是的,我聽他的話,不准超車,只許開六十哩,不准讓人搭順風車,若好了路線,他嚕嘀得像個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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