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我一向認為愛是一種眉梢眼角的默契,麥倫的毛病是他說得太多,做得太少。不過這些年來,我也只有他一個男朋友。反正找男朋友之難,也不用說了,簡直不足為外人道。
到了倫敦,姑姑住在麗池,姑姑一向是這樣的,什麼都要第一流。她也嫌一點錢,但是她對生活的享受要求很高,裡華得猶如億萬富翁。
她不裝窮,她也不充闊,她的口頭禪是「嫌了不花,留給誰?送真貼小白臉不成?」所以她拚命的賺,拚命的花,我一向佩服她這種末日將至的派頭。可是末日對姑姑來說,還很遠呢,雖然三十多歲了,看上去,永遠只像十八九歲,不騙你,即使在陽光底下,也不過是臉色蒼白一點,臉上沒有皺紋。她有她的秘方。
這次她來英國,又是為了什麼?
我打了電話上她房間,她很高興,命令我馬上到。
我乘電梯上去,她在等我,衣著非常的整齊,黑髮束在腦後,身上是最新的意大利真絲襯衫與長褲,黑底子士都是深紅翠綠的大花。她的皮膚雪白,益發顯得透明一般。
見了她我只好笑。我剛去了摩洛哥回來,曬得像炭似黑,牛仔褲,短頭髮,誰還想到我們是兩姑侄呢?差太遠了。
我笑著與她擁抱一下,她吻了我的額角,用她那流利的法文問:「你怎麼了,弄得叫化子似的,叫你媽媽擔心死了,看上去頂累的樣子。」
我說:「姑姑,你知道我只會三五句法文,饒了我吧。」
「沒出息,學了十多年,還是那三句。」
我笑。「你好嗎?來做什麼?這麼遠的飛機,坐死人,飛機到了,人也完了。」
「我是跟一個朋友來的,」她說:「他要做點生意,我反正有空,來看看你。」
「我正忙功課呢,沒有幾天空。」我說。
她倒了一杯茶給我喝。
姑姑始終沒有結婚。好幾次大家都以為她要嫁了,到頭來還是一筆勾銷,很有一種失望。一家子都希望她快點嫁,急了廿年,現在也漸漸淡忘了。
所以我問:「誰是你的男朋友?」
她笑,「等會兒我們一塊吃午飯,你可以見到他。」
「去哪裡吃?」我問。
「你要去哪裡?」她反問。
「去哪裡?我怎麼知道?我們不過是買一句炸魚薯條,一罐可口可樂,到公園去找張椅子坐下,吃完了起身走,如此罷了,已經是大餐了。」我笑。
「就這麼辦。」她說。
我不置信地看著她叫
然後她的男朋友來了,我抬頭,很有一種篤訝的感覺,他是一個中年男人。一個非常漂亮的男人,與姑姑是十二分配對的,他的動作與姿態有種說不出的雍容大方,自然美觀,他是那種把康斯丹頓當大力表戴的人。
呀唉,我想,這一次姑姑可找到她的對象了吧。
我利用著我的年少無知,傻傻的瞪著這個男人。
姑姑笑:「小四,見過張叔叔。」
我只笑了一笑,仍然無賴似的盤在沙發上。
他也向我笑一笑,拉起姑姑的手,「肚子餓了嗎?」
姑姑說:「吃過早點了,小四說咱們買了東西到公園坐著吃,你看如何?」
他笑,「多麼奇怪的孩子。你說好就好吧,我現去打幾個電話,十二點鐘過來,一會兒見。」
他開了門走,臨走向我點點頭。
我待他關上門就說:「多麼漂亮的一個男人,連腰身還是細細的呢。比下去了,一些年紀輕,見不得大場面的男孩子全給比下去了。」
姑姑笑,「但凡男人,若實在年輕,也還有可愛的地方,至少他們是可以原諒的,過了廿一歲,沒上四十歲,這一段歲數最可怕。」
我問:「你沒與他睡一間房間?」
姑姑說:「為什麼?我最痛恨早上起來,看見一個男人蹲在廁所上,然後洗臉刷牙,我瘋了?
這些年來我不結婚,就是為了逃避這種醜態,難道偶然到英國來走一次,還得受這種痛苦?」
我看她一眼,「你來英國八百多次了,彷彿百來不厭似的,真叫人不明白。」
「你呢?與誰同住?」姑姑問。
「一個人住!」我不屑的說:「誰養得起我?我幹嗎要跟誰住?我是最最老派的,同居我不幹,結婚,誰出得起價錢,我就嫁誰,根本婚姻就是那麼一回事。」
「看著!這是什麼論調,這是廿一歲女孩子說的話嗎?」姑姑取笑我。我往她床上一躺,累死了。開了近四小時的車,人眼金睛的,我打算睡一覺。沒想到躺了一會兒,竟然真睡著了。
姑姑的男朋友很準時到,他穿黑毛衣,黑褲子,黑外套,皮鞋卻是灰色的。姑姑取出了她的皮大衣,我自床上跳起來,披上尼龍茄克。
姑姑橫我一眼,「你媽不是買了好幾件登樣的大衣給你?那件銀狐的,連我看了都羨慕,你偏偏走到哪裡都裝個嬉皮樣!」
我跟她男朋友說:「你別看我這姑姑,看上去很大方,可是也非常喜砍教訓人,你當心了。」
姑姑說:「這小鬼,沒上沒下的。」
我們一齊外出。英國的春和秋是分不清的。除了落葉,一地的落葉,我們選了植物園,圈子一進門就是一蓮蓬的鳳尾草與三色董,都是最賤的花草,因栽培得好,很有一種仙意。
我們在湖邊坐下來,張叔叔還真買了熱狗、牛奶、冰淇淋、糖果。我吃了起來。姑姑沒有動,她的胃注定是要吃西瓜燕窩的。倒是張叔叔,他不介意,陪著我吃了起來。
湖對岸的楊柳,一蓬一蓬的落下來,英國的景色是千篇一律的,我覺得寂寞,說要回去了。姑姑是巴不得我有此一說,於是大夥兒打道回府。
姑姑在哈勞買了幾件衣服,往床上一例,她說她不舒服,叫醫生來看,果然有點發熱,醫生放下藥,就走了。姑姑吹不得風,見不得陽光,但是她精神卻還好,靠在床上跟我聊天。
她說:「其實說上來沒人相信,我像你這年紀,比你還瘋,到底那個時候還封建一點,我是不理的,騎馬露營游泳,什麼都來,她們都叫我瘋子。現在……不行了。適才坐在湖邊,勾起許多前塵往事,當年有個心愛的男孩子,也陪我這麼坐過,多少年前的事了,一下子湧了土來。做人是不能想的,多想無益。」
「不如結婚吧,養個孩子,整天為他餵奶洗屁股,一晃眼就三十年。」我說。
姑姑笑了。
晚上姑姑與張叔叔有個約會,因她不能去,她叫我代她,我穿了她的衣服,略為小了一點,也無所謂,而且把臉洗得乾乾淨淨的,搽了一層油,姑姑的晚服是白色的,露著背,襯得我的背更加像巧克力似的,好,今夜我丟臉是丟定了。
張叔叔把他的車子開出來,他們這種有氣派的人,旅行先要把車子運了過來的,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來頭,看樣子非富則貴,姑姑嫁了他也好,姑姑是不能嫁窮人的。
那個宴會裡全都是所謂上流人物,洋人佔大多數,那種英文,是捏著鼻子說出來的,聽了使人吃不消,中國人也有,又拚命的充洋,我坐在那裡吃飯,吃得如坐針氈,不是說我應付不來,而是應付得太吃力,累都累死了。
飯後還要跳舞,一個人坐在角落裡,但凡有老甲魚來講我跳舞,我都說頭痛——-誰高興與老頭子們擁擁抱抱的?終於張叔叔抽空過來與我聊天。
我說:「你們天天來這種地方,不怕悶死?」
他笑笑,「我們都老了。」我抗議:「沒有他們老。」
「也差不多了。帶了你出來,你瞧這些人多麼妒忌,大概非常佩服我有辦法,騙了一個小孩子來玩,且又是一個美麗的小孩子。」他還是微笑。
我?美麗?我張大了嘴巴。我過重了十四磅,沒有化妝,沒有禮貌,沒有珠寶,我?
張叔叔端詳我一會兒:「現在我明白了,青春是什麼。」
我笑,「再過九個月,我都廿一歲了。」
他笑,「你姑姑跟你很像吧?」
「其實姑姑是很波希米亞的,你沒有看出來?」
張叔叔又笑,「我怎麼不知道?她的波希米亞,跟她的化妝一樣,是一種裝飾,她是再布爾喬亞沒有的了,即使穿一件掠皮茄克,還是要略髒了才肯穿出去,太新的不好看。」他淡淡的說。
我有點氣,「姑姑不是這樣的,你如果早幾年認得她……反正她不是一個造作的人。」
「你不要緊張,我怎麼敢得罪她?」他向我欠欠腰,「女人要是不造作一點,也不是女人了。」
要是別人說這種話,我一定聽不進去,可是他的語氣是非常溫和的,他有一種成熟男人的溫找,很容易接近的。我仍然毫無風度美態可言的坐在他身邊。
我說:「我姑姑是一個很好的女人,你可以娶她,你結了婚沒有?可以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