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亦舒
「唉,你怎麼在這裡?」她拉住我手不放,「鄉下各人可好?七姨、阿牛、珠珠他們都好吧?場記,給我端幾張椅子來!汽水!」
那幾個太太見我居然是金玲兒大明星的老相好,都呆住了,樂得坐下來憩一憩,喝個汽水。
「你好呀,阿玲,做了大明星了。」
她笑了一笑,「你哪裡知道這些事。你怎麼了?」
「我高中還差一年,跟嬸母住,父母仍在鄉間。」
「你才好呢!」她歎道:「讀書最最好。」
「拍戲?」我問:「很忙吧?」
「是呀,拍來拍去這種腔調。」她說:「沒味道。」
「兄嫂好不好?」我問。
「好,十分好。」她又欲言而止,「其實我不是不想去找你們,只是沒空,真的沒空,大部份時間是受公司控制的,太難了。」
「不過你做了明星,倒叫大家都沾了光了。」我說。
「開什麼玩笑!」她用筆寫了一個號碼給我,「這是我電話,你有空來找我,我們再細細的談,你別以為做了明星就不是人了,照樣是人呢!」
「金小姐!」有一個男人走過來說:「該你了。」
她站起來說:「記得找我,輪到我拍戲去了。」
我點點頭。
她走到那邊,馬上有強烈的燈光射住她,一個大漢給了她一巴掌,她便熟練的掩著臉,嗚嗚的哭起來,導演說不好,重拍,又不好,又重拍。
她演戲的人沒累,我們看的都看累了。
幾位太太說:「走吧,熱死了,」
「是呀,」她們說:「原來不過是這麼一回事,真人沒戲上的好看,有點老老的了。」
嬸母說:「你怎麼認識她的?」看著我。
「原來真是我們鄉下的,我沒把她認出來,她倒把我認出來了。」我只好說。
「嗄?鄉下人……?」
大家議論紛紛的離開了片場。
片場很好玩,什麼都是假的。
回到了家,嬸母正顏的對我說:「你既然識這女明星,可別與她們接近,她們都不是好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來惹你,你千萬別去睬她!不然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就糊塗了,你是小孩子,不明白,嬸母為你好,我們不是那種貪慕虛榮的人!」
我不響,過了很久,我問:「那為什麼嬸母今天又去看明星呢?」
「看?看看有什麼關係?她們生下來就是給人看的,不好看她們還賺錢?看看不要緊,可是千萬別接近,知道了沒有?」
「知道。」我答。
這大概就是一般人對於明星的看法。
我把阿玲的電話號碼抄了下來。這是她好意,表示沒有相忘,據說明星的電話是很少給人的,怕影迷去吵鬧,可是我不是影迷啊,她待我客氣,不過是情面上頭大家一塊兒長大,一塊兒玩大的,難道我還真打電話去給她不成?沒這個道理!
一擱下來就忘了。因為見過了她,覺得她還是個普通人,故此對她的印象也淡了下來。
接著是我的會考,我緊張得不得了,日夜都捧著書,唯恐不及格,結果考下來,放了榜,成績優異,我是樂得直跳,再接再勵,又考上了師範,一家子就放下了心,歡天喜地似的。
那個暑假是我最輕鬆的暑假,回了家,單是吃吃睡睡。在鄉間踏腳踏車。
媽媽告訴我,「阿玲的兄嫂搬回來了,狼狽得不得了!據說阿玲對他們愛罵就罵,耽不下去了。」
我一呆,「阿玲不是這樣的人,不然當初也不會接他們出去。」
「找也這麼說。但是報上說阿玲跟電影公司鬧意氣,她被冷藏了。」
我笑,「人又不是豬肉牛肉,如何冷藏?」
「不給她拍戲。」
「這可怎麼辦?」我呆住了。
「是呀,她也真傻,窮不與富鬥,靠什麼人吃飯,得向什麼人低頭,紅得快了,就昏了頭了,以為什麼都來得,結果就害了自己。」
「沒關係,他們快得很,一下子又從冰箱裡拿出來了。」
「希望如此。」
阿玲在冰箱裡拿出來以後,是一年後的事了。她跟另外一家公司簽了約,雖然還在拍戲,那聲威就不如以前了。她現在既非新人,又非老牌,半新不舊的一個女明星,人們漸漸對她冷淡起來。
她嫂子在老家天天咒罵她,「婊子長,婊子短」的,這女人神經有點毛病。親骨肉,有什麼不對,過一陣子也罷了,何苦這樣,她說阿玲的錢都是陪男人睡覺睡來的。她說是她親眼見的,假不了。
我覺得這才是本事哪!等閒的女人哪裡辦得到!這年頭人各有志,笑貧不笑娼,只要有辦法——人都得活下去呀,有什麼好笑的。生活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
我整理衣物,搬到師範學院的宿舍去,可巧就看到了阿玲多月前給我的電話。
我想了一想,撥了過去,聽的人說:「金小姐不在家,出去了,是哪一位?」
不巧。
我說:「沒什麼事,改天我再打來,謝謝你。」
後來覺得她幸虧不在,否則又得客套一番,她不見得可以對我嘔心泣血的訴苦,也許她沒有什麼苦。也許每個女明星,每個女人都有苦經。
她還年輕,她是不愁生活的,不用替她擔心。倒是我們小市民,物價一天漲似一天,維持生活水準,才叫人擔心呢。在師範學院裡我認得了一大堆新朋友,都是志同道合的年青人,很不愁寂寞,日子過得飛快,嘻嘻哈哈的,考試的時候緊張一陣子,過後又鬆下來,大夥兒吃皈喝茶,有時候旅行,經過家,我就作東,把大家都拉進老屋去休息,吃點心。
我不是明星,我不必偽裝我不是鄉下人。
做鄉下人有什麼不好?,頂別緻呢。
在學校裡認得了一位男同學,很用功,人品家庭都很好,他向我努力的追求著,不是那種窮凶極惡的追求,而是含蓄,在意的,我一向都沒留意,直到別的同學提醒了我,我才注意到他,結果我覺得他實在很好,不到一年,就訂了婚了。
我的生命是一條直線,很順利,有時候覺得太順利了,很不相信自己有這種運氣。
畢業出來,大家找到了同一間中學教書,生活安定,我們想節蓄一年,便結婚。
阿玲也結婚了。
對象是一個開紗廠的男人,很有一點錢財,她結婚那件婚紗據說值好幾萬,看上去的確富麗堂皇的樣子,但是她還是那麼瘦。臉上憔悴之容不減,他們倆跪在神父面前,交換戒子,一雙新人彷彿沒有什麼笑容。
她找到歸宿了。
婚後她將息影。她宣佈。
其實她始終沒有成為一個大紅大紫的女明星。就差那麼一步,那個時候,她假如不與電影公司鬧彆扭,一直在原來的公司拍下去,她會成為真正的明星。
現在也好啦,做其少奶奶。
電影畫報把她的新居拍照登出來,真美輪美奐,應有盡有,什麼水晶吊燈啦,銀子的茶具啦,滿房名貴地毯啦,歐州運來的傢俱啦,一張床是心型的。我覺得絕是絕了,也真夠俗的。
看來人一進了電影圈,大概是離不了做戲的,他們忘了,於是做人也就與做戲一樣,這屋子跟那一日我們瞧過的電影佈景有什麼不同?
不過只要嫁了,就好了。從此以後,她做戲只做給一個人看,再也不必拋頭露面了。
正當我們在籌備婚禮的時侯,報上又登出消息:金玲兒復出!
我吃一驚。凡女明星復出,那情形,簡直就等於大告而不妙,即使結婚息影前是個十二分紅的人,復出只剩三分光彩,況且阿玲——
唉,怎麼一回事?
這是多麼不聰明的一回事。
我是老式思想的女人,阿玲當初嫁人,可供選擇的對象,一定比我們多,既然結了婚,丈夫又供養得不錯,有什麼大不了的氣事,忍一下也就過去了,何必復出呢?一復出,家庭就破碎了。
有一個做明星的朋友倒好,不必通信打電話,單看報紙就知道新聞消息了。
我們結婚以後,她拍了兩部戲,以後一點消息也沒有了,那兩郡戲生意不好,反應冷淡,大概是沒有人看的關係。
以後報上真的沒有了「金玲兒」的消息。
跟著上來的是什麼「王燕子」啦,「陳梅香」啦,就獨沒有了金玲兒三個字。
但願她已經回到丈夫身邊去了。
我算了一算。那一年在鄉下,她在鄉間看拍外景,被導演看中,是十五歲。我今年廿五,她不過廿四而已。廿四歲在代們來說,還正年輕,然而對一個女明星來講,卻是夕陽無限好了,多少年紀輕的,十五六歲,當年的金玲兒在威脅著前一輩,巴不得把她們擠走,那更年輕的可以軋上來佔一個位子。
阿玲今年怎麼了?
這九年對她來說,不是個短日子吧?對我來說,卻晃眼而過,我早說過,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
好久好久之後,我們在一家著名的喫茶店喫茶,看見了阿玲。她一個人佔著張大檯子,一個人,穿著很合時的衣服,化著很濃的妝。但我認得她,因為她那雙眼睛,始終還帶著當年的靈氣。她還是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