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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亦舒

    「送你的,張太太,聖誕了,謝謝你。」我說。

    她很詫異,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睛很亮。

    忽然之間我覺得很難為情,活脫脫像個十八歲的孩子,盡做傻事,我吱唔一下!便逃回閣樓去了。

    我洗了臉洗了澡,拿出我的電吉他,開始彈:「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你是我眼裹的蘋果,啊!你真是我的陽光——」

    有敲門的聲音,我去打開門了,是張太大,她捧著一大碗食物。

    她大方的說:「你一整個秋天就是啃麵包,今天聖誕,吃碗餃子吧。」然後笑了笑,「謝謝你的禮物。」

    我連忙接過碗,「張太太,進來坐一會兒。」

    她進來了。腳上穿著雙繡花拖鞋,露著纖細的足踝——也不怕冷的。拖鞋是白緞繡紅花,一隻蝙蝠,一個福字,鞋頭已經踢破了一角,露出裡面的襯裡來。

    她進來把大碗放下,原來又另留了小碗調羹。

    我笑了,我真是連碗也沒有一隻,罐頭陽是在杯子裡喝的。我老實不客氣的全吃光了,然後跟自己說:「聖誕快樂。」

    張太太指著結他說:「你一直彈這個?」

    「是的。」我說:「沒吵你吧。」

    「這麼多東西,難怪宿舍房間放不下。」她笑。

    我也笑,後來我就問:「張太太是北方人?」「幾時來英國的?」「打不打算回去?」「飯店

    生意好嗎?」「習慣英國?」「喜歡這裡的天氣?」

    然後她告訴我,她是一個碩士。念管理科學的。

    我嚇一跳,然後又鎮靜下來,我不明白的事很多,可是最最不明白的,是她怎麼會嫁給張某這種人。

    我撥著結他弦。

    她問:「你父母籠你嗎?」

    我答:「寵我就不會讓我充軍六年了。」

    「你不回家?」她問我。

    「兩年一次,另外一年去歐洲。」

    「都逛遍了?」她問。

    「只喜歡巴黎。」我說:「你呢?」

    「都一樣啦。」她說。

    然後我們談論起畫來,我非常吃驚,她學識這麼豐富,叫她為我洗被單洗茶杯的,簡直是罪

    過,我張大了嘴巴。她反而覺得我不該念工科,好像我對美術也很喜歡。

    我說:「可是你知道我父親,他卅年前是劍橋聖三一院的,非要把我們幾兄弟也弄進去不可,他有這毛病。」

    張太太笑了。她這麼自然,穿著毛衣,一條長褲,這麼自在,跟她是什麼都可以談的,可以相信她的。她不是長舌婦!她是一個有智能的女人。她是可靠的,溫暖的,屋子裡她一進來,就完全不一樣,彷彿閣樓給照亮了,她就是這麼一個女人。正像我的洋同學一樣,此刻我認為她非常的美麗。

    「來,」我說:「我彈給你聽。」

    我把擴音器的聲音扭大了!正式的自彈自唱的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因為兩個禮拜的假,我是非常輕鬆的,難得有個這麼好的聽眾。彈完了我又打鼓給她聽,是一首獨奏,叫「魔鬼跳舞」。

    奏完之後我熟練的收了鼓棒,問:「怎麼樣?」

    「好極了。」她說:「當心功課。」

    我笑,「我功課是很好的,即使沒有多大的興趣,還是做得好好的。這是咱們中國人容忍的美德。」

    她忽然一呆,然後是一個微笑漾了開來。

    我問:「你冷了?」

    「沒有。」她說:「晚了,你該睡了。聖誕節,我還以為你們年輕人一定有節目呢。」

    「什麼節目!不外是跳舞,趁機會跟女孩子摟摟抱抱的,我不愛這一套。」

    她看我一眼,「好啦,睡啦!」

    我還是笑了!這女人,她一輩子把我當孩子了。

    「謝謝你。」我說:「那點心好極了。」

    「你有興趣可以常常下來吃的。」她說。

    我問:「怎麼念管理科學,也會包餃子呢?」

    她笑,「咦,你剛才不是說,這是中國人的美德嗎?即使沒有太大的興趣,還是把那件工作做得好好的。」

    我一呆!她已經下去了。

    過了很久我才關門。閣樓裡有點「蒂婀拉瑪」的香味。我很快樂的睡看了。

    在假期裡,除了做功課,我幫張太太繞毛線。看她畫國畫,跟她練書法,與她把狗兒牽出去跑路。還跟她做拉麵,包餃子。

    我從來沒有過過這麼活潑的假期,把原先要去瑞士的計劃拋在腦後,天天跟她在一起說說笑笑的過時光。

    她會說:「噯噯,『方』字要寫好,是自己的姓呢,你別胡來!我這支筆可是二等的狼毫,這硯台也是好貨!」

    等我把一個『方』字練得端端正正了,我還是沒弄明白,她是怎麼樣嫁給張某的。

    我們還替玫瑰接枝呢,她明年想要粉花鑲黃邊的「匹其的裡」種,我們坐在泥地裡,戴著橡皮手套弄半天,不知道明年如何。

    她有時問我:「這手套、帽子!彷彿是手織的呢。」她很細心。我說是,是一個小女孩子織給

    我的,雖然織不好,倒是一番心意,所以我一直用著,她就說我們這一代早熟,早談戀愛。

    我說:「……只不過為了她一頭厚厚的紅髮,紅髮是很好看的,除了黑髮,就是紅髮了。」

    她笑一笑,仍是非常大方得體的,那姿態就跟揮筆臨字一般的。

    沒過幾天,她買了毛線來,是一種天藍色的灰,活脫脫就是英國的晴空,她說花一個星期,就織了一整套的圍巾帽子手套給我。那花樣是密密麻麻的。

    她微笑道:「算是還了禮了。」

    我說:「謝謝你。」我呆呆的看著她,心早被感激充滿了。

    有一次去買東西,掉了一隻手套,我騎了一下午的車找,才把它自陰溝邊檢回來,以後就捨不得再戴,手套有五隻手指的,真不知道是怎麼編出來的。

    她說:「給小孩子做東西,要做得特別漂亮,哄著他們穿,」她很得意的樣子,這人,早十年是怎麼的樣子呢?

    有時候我躺在銅柱床上想她。

    這張床也是,據她說,一直就在這閣樓上,門這麼小,當初不曉得怎麼抬進來的,結果也沒法子抬出去!所以只好留在閣樓上,擦得亮亮的。可是怕閣樓會塌下來,她笑說。

    有一次有個女孩子來找我,是同一系的,也騎個腳踏車,這女孩子對我不錯,我見到她金髮飛揚在微弱的陽光下,在樓下高聲叫:「方,方!」我一看,就奔下樓去,非常感動她在假期還遠來看我,就心花怒放的摟著她吻了一下。

    我留著她吃了早點才走,又玩了幾隻歌給她聽,然後把她送走了。

    黃昏的時候張太太笑說:「這不是,這個是金髮的。」被她看見了。

    我頓時有點訕訕的,非常的不好意思,好像她總把她空間的時間給我,而我卻在招呼別人,是不當的一件事。至於這些日子裡,張先生這人在什麼地方!我是實在不知道,也不方便問,根本也不想問。

    雪晴之後,麻雀就開始出來亂跳。

    張太太說,「真不知道是幾時生出來的!反正春天還沒來,牠們先來,非要把所有的花蕾光顧了去才是。」

    我就站在她身後笑。有時候她一回頭,著見我滿臉的笑容,就會說:「傻孩子,」但也並不生氣。

    有時候我跟她去買菜,大的小的拖著很多包東西,她不開車,我們總是擠公共汽車,我總是跟她搶著提東西,然後又搶著付錢,把她安排在我內裡的位子坐,不知怎地,就有種心滿意足的安全感,快樂得難以形容的,想著怎麼回去一包包的把那些東西拆開來,怎麼幫她下鍋,然後煮了一塊兒吃掉它們,把骨頭分給她的狗,那只西班牙獵犬。她的狗,沒有名字,就叫「狗」。

    不過有一天回家,是那張先生來開的門。

    我頓時一陣失望,把菜全放在門口,就奔上閣樓去了。

    那胖胖的張先生笑著一個非常油膩的笑,說:「謝謝,謝謝。」哈著腰。

    我皺著眉頭走掉了。

    他幾時回來的呢?我的假期還沒有完畢。

    後來又覺得不對,這是他的家,怎麼有理由不讓別人回家呢?我跳起來,拿起了我的「弗蘭達」結他,調好了聲音,唱我的「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可是聲音是非常的啞,使我自己吃了一驚。

    我連忙放下了結他。

    我燒了一壺水,看著它開了,那小小的茶壺「勃勃」的冒著氣,蓋子一動一動的,非常好玩,如果她在,我會馬上指給她看。

    後來我終於拿那水泡了咖啡,一個人喝著。

    沒多久她上來了,換了一身便服。我讓她坐下。

    她看著我一會兒,我低下了頭,不出聲。

    她笑說:「你不喜歡張吧?」

    我沒說什麼。

    「孩子們總是喜歡好看的人,好看的書,好看的東西……其實他是不錯的。」

    我想起那回碰見他與個洋婆子在一起的事,益發不開心了,一張臉,大概是很沉的。

    她說:「張跟我說,他決定把店搬到利物浦去,那邊的生意好,而且有親戚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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