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你還沒說。」
「你呢?」她問。
「家明。」
「我叫玫瑰。玫瑰花的玫瑰。」
冬天
我不要再住宿舍了。自從中學到現在,寄宿已有五年光景,好不容易考上大學,且又是劍橋大學,我不高興住在宿舍裡,多美多好的宿舍我也不要注,我要出去找一層房子。
怎麼樣的房子呢?我看了冬日的報紙,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看見合適的。不過至少住自己租的房子,可以有一點自由,可以隨時隨意帶朋友出入!可以把女人裸體畫到處掛著,可以把房間弄得亂糟糟的,可以……做很多事情。我騎著腳踏車到處找房子。
整個劍橋都是綠的,花間柳旁有很多斜頂的紅磚屋。
分類廣告上說:「徵求中國籍年輕夫婦合租屋宇」,我看看地址,它說是牛津道七十號。在劍
橋有牛津,在牛津有劍橋,英國就是這麼的混人。
大概房東也是個中國人,這倒是很好的。
我找到了跟一般屋子沒什麼不同的紅磚屋,大門收拾得很漂亮,玫瑰盛放,那些紅磚一塊塊整齊的疊著,這間屋子大概還可以站五百年。
七十號,我按鈴。
腳踏車要看得牢,上回那一輛,就是這麼在朋友家門口一放,不見了。
一隻狗嗚嗚的在裡面叫,然後是主婦的腳步聲。
門打開了,一個中國女人,我很高興,馬上微笑,「有房子出租嗎?」我問。
那中國女人看看我,問:「你要租房子?」
她一口的牛津音,卻住在劍橋。
「是的。」我快樂的說:「我來租,可以進來嗎?」一面探頭探腦的看著屋子裡面,可乾淨,
可適合。
「請進。」那女子說:「貴姓?」
「姓方。」
「哪裡人?」她問。
「上海。」我說:
「還會講上海話嗎?」她忽然微笑了,用上海話問。
我也笑,「這……會聽一點。」
「像你們這種技了,哪裡人都一樣,家鄉話早忘了。」
我說:「我會說廣東話,貴姓?」
「我丈夫姓張。」
「張太太。」我稱呼她。
屋子非常的精緻美觀,就像一切英國的屋子一樣,垂著白色的紗簾,明窗淨幾,因為是中國人,客廳裹倒著幾張字畫,我覺得這地方是非常適合我的,出租的一部份在什麼地方呢?
我說:「張太大,我先去把腳踏車鎖好,然後煩你帶我看屋子。」
我回到門口,把車子結結實實的鎖好了。
張太太說:「我出租的地方相富大,你才一個人,住不了那麼多地方的。」
「在哪裡?」我問。
她向屋頂指了一指,「喏,是這個三樓,屋頂,完全獨立的,後面有小樓梯可以上去,你要走大門也行,兩邊都通,我們把房子買下來的時候,已經是裝修好了的,一個大房間、浴間、廚房。
房間很大,如果有一屏風,可以隔為一層一廳,所以我們想租給一雙夫婦。」
我見那尖尖的屋頂,就很喜歡,「帶我上去看看。」
她說:「我拿鎖匙,請你等等。」
沒一刻她拿-鎖匙來。從後園子的樓梯上去,把一扇很小很漂亮的門打開了,裡面是一個極大檢光亮的房間,一張大銅柱床,一張寫字檯,還鋪著地氈呢,有一張搖椅,上面還堆著點毛線。除了斜窗之外,還有一張落地長窗、窗外有一個小陽台,剛剛容許一個人站著的。
我開心得怪叫起來!
從此以後沒有可怕的舍監了!
「我租!」我問:「一個星期要多少錢?」
張太太看看我,坐在床沿,好像很為難。
「沒關係,你說好了。」我鼓勵她。
「本來我想一個禮拜租十八鎊的。」她說:「可是你是一個孩子——」
我不響,孩子長孩子短的。
我說:「租來做功課,我不要再住宿舍了,受不了啦,你放心,我一定不欠你房租。」
她笑了,「你在哪裡唸書啊?」
「諾,就是劍橋。」
「哪個學院啊?」
「聖三一學院。」
「啊,是工科。」她微笑。
「噯,入學證、學生證、護照,我都有啊!」我全抖了出來給她看,「瞧,絕不欠你房租,其實住宿舍也要十五鎊,真不貴。」
她笑了,側側頭,「這樣吧,我算你十五鎊好了。」
「真的?」
「真的!不過告訴你一聲,冬天蠻冷的。雪就積在屋頂上面。」她說:「而且你要付電費,省一點,別把家裡給的錢都花光了。」
我笑。你知道,女人是一模一樣的,給她一個機會,她就馬上教訓人,說兩車話。
「我下午就搬進來。」
「這麼快?」她微笑。
「噯,有幾個同學,他們還沒溜走,叫他們幫忙。」
「你幾歲了?」她忽然問。
我又笑了,「怎麼?我十八歲了。學生證護照都可以證明啊。」
「十八歲,」她也笑,「你自己煮飯?」她問。
「可以。」我說。
「不可以的時候,下來敲敲門,總餓不壞你。」
「謝謝張太太。」我一鞠躬。
下午搬進來的時候,裝了兩部車子,找了三個同學,都是外國人,常在一起打網球的。行李裡大部仍是書、筆記、運動器材,還有三隻吉他,一套鼓。搬了上樓,同學們都很羨慕,說我現在有個一「窩」了,我煮了茶,大家喝,又忙不及的插上了電吉他,彈了一首,同學們興致來了,索性一塊兒練了起來,連鼓都裝好了,我們練了一首「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
洋小子問:「你的陽光呢?」
我唱下去:「你是我眼中的蘋果……」
他們把我推倒在床上,我發覺被單床褥都是折的,換過了。我馬上簽了一張支票,四個禮拜的房租。
洋同學說:「這麼大的床,家明,你必需立刻找六個女朋友。」
「去你的!」我笑,「好了!沒事了,可以走了,明天下午我請啤酒,在友誼酒吧。」
他們歡呼一聲,隨我下樓,我反正要交房租,張太太正在花園裡剪玫瑰,她見了我們微
笑一下。我把支票給她,她收下了,說一會兒送收條上來。
洋小子們交頭接耳。
「說什麼?」我喝問。
「多麼美麗的一個女人。」他們讚歎,「家明真交了好運了,摔都摔不掉。」
我不出聲,只是笑,他們懂什麼。我到附近的小店去買了麵包、牛油,就回閣樓了。只見一張收條在桌子上,茶杯都洗過了,放在廚房裡。
我聳聳肩,在外國,房東也幫房客理理東西的。
就這樣量我住了下來。每個禮拜我准期的把房租交去,放在她的信箱裡。我不是每天見得到張太太的,天天要上學。晚上有時候放學,可以聞到她燒的菜很香,不過我總不打攪她,多數自己弄點罐頭、啃啃麵包算數,這樣過了一秋。
功課開始緊,忙得不亦樂乎,常常做到半夜。有時候會放下筆,拿起吉他,彈那首「你是我生命中的太陽」,我很喜歡這首歌,有時候也彈別的,總之可以鬆弛一下便好。
張太太有一條鎖匙,她趁我在學校,每個禮拜上來替我換被單,替我把一星期來的髒東西收拾乾淨,常常使我不好意思。有一個黃昏,天早暗下來了,她獨自買東西回來,我在樓上的窗口看到她。也許那班洋同學是對的,她真是個好看的女人。
張先生不常出現,他是一個很胖很油膩的人,開著一部車子,很名貴的平治四五O,不常常回來,據說是開中國餐館的,很賺了一點錢,我不明白,張太太是怎麼嫁給他的,兩個人彷彿拉不上關係。
只有一次,在城裡見到了張先生,可是不與張大大在一起!他身邊夾個很俗的洋婆子,我知道他也看見我了,一壁就避開,不知道為川麼,我卻氣得很,氣了很久。當然沒有告訴任何人。
聖誕來的時候!我去百貨公司買了一瓶香水,是「蒂婀拉瑪」,一安士的,這是送給張太太的。下雪了,我騎著腳踏車回家,一路上風很緊,我把絨線帽與長圍巾拉得很牢,口袋裡放著一樣包紮精緻的禮物。
到了家,樓下的燈亮著,門口三個洗得晶亮的空牛奶瓶子。我想,標準的英國生活,是什麼令中國人留在外國不肯回家呢?
我按了門鈴。
她的狗又鳴嗚的向了幾聲,她的腳步響了起來。
然後門被打開了。
「家明,進來。」她說。
她的臉紅撲撲的,正在做餃子還是餛飩?也看不清楚。我脫了帽子、手套。
「請近,請坐。」她說:「我跟你倒茶去。有事嗎?家裡都好吧?我跟你倒杯茶。」
我坐下了,她擦乾了手,替我倒了一杯茶。龍井茶呢!三片頭的!是雀舌,不是旗槍。張先生不在。爐子裡融融的燒著大。聖誕節了,剛才與同學們喝了幾品脫的啤酒,現在盡想去洗手間。冷得很,現在才暖和了,我搓搓手,順便把那瓶香水拿出來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