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亦舒
我同姐姐攤牌。
"我們可以省著點過,兩個弟弟可以半工讀,而我明年畢業後,立即能夠找工作,你不要再做下去了。"
她冷笑,"打完齋不要和尚?那誰養我?你養我呀?好不好?別叫我省,我不會省著過。你有毛有翼,你自己飛吧,別叫我連累了清清白白的大小姐。"
我沒話可說。現在我跟她沒有一點交通,這是我的失敗,是我心裡先對她不滿的,聰明的她立刻發覺了。
這次之後,我們姐妹倆沒好好談過話。
我仍然愛姐姐,但是我跟她有心病。有時候當著傭人的面,她也諷刺我,"人家是大學生……"什麼什麼的。
我咬著牙關忍下去,她能夠忍受貨腰的生涯,我為什麼不能忍受她?
我把一口惡氣全數出在周啟國身上。我開始故意與他接近,令他送很多名貴的禮物,指使他,往往叫他在戲院門口等上好幾個鐘頭……
每次都有快感,我恨他,也恨他的父親,這種人有幾個臭錢,便以為可以玩盡天下女人。
姐醉酒的次數越多,我就越拿周啟國折騰,嘻笑怒罵隨我所欲,有時太過份,也希望他離開我,耳根清淨,但周啟國似愛被虐待,一點也不介意,他很快便成為同學間的大笑話。
他父親到學校來找我,他很憤怒。
"請你不要再玩弄我的兒子。"他說。
我仰頭大笑,笑聲空洞可怕,有點像姐姐。"他是心甘情願的,就等於你玩弄我姐姐,她也不能有怨言。"
老周吃驚,"你,你好歹毒,你存心報復?"
"我歹毒?同樣的事由你來做,算公平交易,由我來做,算是壞心腸。"
"你要怎麼樣?"他無奈的問。
我笑,"沒有怎麼樣,跟令郎做個朋友,我知道你是一個很開通的人,周先生。"
他啼笑皆非,拿我沒折。
姐姐的情況越來越壞,欠債越來越多,漸漸人家都怕她,不敢跟她睹,她就到澳門去。輸多了,人被那邊的高利貸集團扣留起來。我走投無路,只好去找老周。
老周並沒有幸災樂禍,這一點使我慚愧,他趕到澳門,將老姐贖回來。我自動說,"我不會白白叫你做這件事。"我打算疏遠周啟國來報答他。
他撇下姐姐,當她是一塊爛布。姐姐哭了又哭。我也很厭倦她,她的確是為我們犧牲,但這些日子來,她不停的折磨作賤自己,又是為什的麼?我愛她,但也恨她。
她老了許多:煙、酒、夜生活,我懷疑還有其他,像毒品……
我躲在自己的角落裡,再也不跟她來往。
應允過的事要做,我對周啟國的態度有明顯的好轉,使他樂得飛飛的。
畢業前兩天,我打電話給姐姐,叫她來觀禮,電話響了又響,沒有人聽。
我想,又到什麼地方去賭了?她賭起來,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是只賭精。
但電話廿四小時沒有人接,我忽然有不良的預兆,趕到她家,硬叫警察來破門而入。
姐姐躺在床上已經死亡。
我整個人瘋狂,不會說話,雙眼發直,不言不語。法醫官證實姐姐服食過多"藥物",死於意外。
我的心流血,這種意外,是可以避過的,只要我肯花多些時間在她身上,只要我採取比較諒解的態度,只要我不疏遠她。
老問來替姐姐辦身後事,他是看報知道消息的。
他哭了。
我捧起姐姐的面孔,死人的肉很陰涼很重,顏色發青,但我還是貼著她的面孔流下眼淚。
這五年來她過的是什麼日子,沒有人知道,她犧牲了什麼,亦沒有人知道。
所知道的是她的妹妹已經大學畢業,可以找一份優差,除了升職之外,不必擔心其他的事,她的兩個弟弟在外國半工讀,不久亦可成家立室,過其豐足的生活。
但是她卻完了,她才廿六歲。
我沒有把兩個弟弟叫回來,我不想他們心中留下烙印。姐姐寵他們,我繼任姐姐的遺志。
出殯的時候,只有我與老周兩個人。
我同老周講,"我會離開周啟國,你放心。"
他沒有出聲,他的傷感是真實的,在這個殘酷的社會中,他不失是一個有良心的人。
現在我恨的,是我自己。
姐姐下葬後,我把房子退掉,變賣許多東西,搬到間小公寓去住,同時找到一份有前途的職業。
姐姐一句遺言都沒有,她一切都是無聲無息的,沒有抗議,沒有發言。
我避開周家父子與以前的同學、朋友.
我希望可以開始我的新生。
我寫信跟弟弟說,"大姐病死,一句已辦妥,不必回港。"
但我的心一直滴血,半夜驚醒,彷彿就聽到姐姐的慘笑。我知道我永遠無法再做一個健康的人。
戰俘
起床已是十一點,頭痛欲裂,破碎滴血的心,蒼白的面容,勉強支撐著起來,照進鏡子裡去,看看鏡中反映,足足有三十歲模樣,是一個姿色平庸的女人。
誰是美人?不過添上七分妝粉,加上容光煥發,每個人都有特色,不算難看,也就能被稱讚一聲"漂亮"。
自從希成整理包袱離去,我就憔悴至今,整整三個月。
就是不能放開。
明明知道他對我不好,明明知道他不是理想的丈夫,明明知道他在外頭有人但仍然放不開。
少女時期,自己也老覺那些女人太不爭氣,通常用的評語是:"這樣的男人!還與他抵死纏綿。"或:"有沒有弄錯,簡直發花癡。"更有:"賤,沒法子。"
毫不容清,殘忍得要命。
那時候覺得世界上凡事只有黑與白之分,不是對就是錯,那這些不爭氣的女人,當然黑過墨,錯之又錯。
事情不是這樣的。
做人那麼寂寞,又近三十,再出去,美麗新世界也不再屬於我,錯到底雖然浪費,但也有多少安全感,總比出外探險的好。
已經在這個男人身上花了七年的時間,哪裡還有第二個七年?
就這樣蹉跎下來。
人是感情的動物,多多少少與他有難分的倩份,這我以前也不知道。
是他要離開我的。
三個月前他提出要求,"你太古板嚴肅,缺少冒險精神,我不能再與你生活下去。"
以前丈夫同太太分手,總還要維持她的生計,現在希成離去,幾乎帶走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
車子他要,因我不會開車。
所有的收入他都用在這部平治車上,為只為了充派頭,有了漂亮的車子,不愁沒有漂亮的女孩子坐上來。
這社會上充滿漂亮而沒有頭腦的女孩子,包括七年前的我。
希成高大英俊,這就是他的本錢,所有人,連他老師老闆在內,初次見他,莫不驚為天人,他的笑容迷人,一雙眼睛會說話,反應快,聰明兼夾伶俐。
但認識深刻之後,他的缺點就跟著而來,好高騖遠,沒有良心,沒有耐力,愛誇大吹噓。同時最大的毛病是只有自己,沒有別人。
所有時髦的花樣他都要有份。
一套音響設備,自然也是他的,早帶走了。
什麼留給我呢?
"房子。"
"但是一向付房款的人是我。"
"所以呀,你懂得投資,現在見功了。"
跟他說這些話,簡直是找氣來受。
他在外頭的確有人,許多朋友都見過,都沒敢在我面前提起。還是滌明忍不住,告訴我。
他說,"在一間酒吧裡,那個女的整個人爬在他身上。"
他認識她已有一年半,她歡迎他離開家,搬到她那裡住。
他說她對他很好,一點也不像我,白天像個嘮叨的婆婆,晚上是嚴肅的修女。
經過多月的考慮他決定跟她。
所以回來向我說再見。
這個時候,就知道有一份職業的好處了,培養我獨立的經濟能力,是以我只需要為一顆破碎的心擔憂,而不必理會麵包問題。
他帶走白西裝、黑禮服、唱片,以及一箱金魚,放在平治的後廂,呼一聲開走汽車,離開我的生命。
"我們只是分居,並不是離婚,看看情形如何,也許我會倒回來。"他振振有詞。
我卻像一面鏡子,摔到地上,碎成一片片。
三個月了,還不能恢復自己。
當初沒有好好的認清楚人。在滌明與他之間選了他。
滌明家負擔重,而且人太老實了,便顯得呆,一點主張都沒有,像個媽媽似的,當一些小差使,陪我看醫生,替我買水果,為弟妹補習……多麼悶,可以想像即使嫁了他,生活也會沉悶。
希成到底英俊活潑得多。
那時我沒想到可以不結婚。
許多女人都維持著獨身,這無異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然而也不見得如有一些人形容的那麼逍遙輕鬆,是以不敢嘗試。
獨身的半老徐娘又有些什麼樂趣?滿場飛做客人,這裡那裡都有影蹤,外表風光內裡愁,不如一些小家庭主婦,抱看寶寶哼哼歌兒,不知多開心。
這也是我牽牽絆絆,不願同希成分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