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亦舒
"為什麼攆他們出去?"我問,"在香港念的好好的。"
"怕有人看他們不起。男孩子跟女孩子又不同,我不擔心你將來嫁不出去,有大學文憑作嫁妝,夫家誰敢瞧不起你?男人頂會愛屋及烏,但大弟小弟娶老婆,人家會查東查西,說不定嫌我不正經,他們一出國,離了我跟前,就沒問題了。"
我很感動,"你看你,也別太苦心為他們。"
"真的。男孩子大了志在四方,讓他們出去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事情就這麼決定下來。大弟小弟開頭怎麼都不肯,發誓我們四姐弟死都要死在一起,後來姐姐火了,指住他們臭罵一頓,我們抱頭大哭,結果大弟去英國,小弟去加拿大。
姐姐現在越來越戲劇化,越來越能幹,她要行的事,沒有不成功的。
一切都進行得太順利,我知道慕後一定有人支持,果然,那個周先生不久便露面。
他在領事館認識人,在外國的關係也很好,真有辦法。
不到三個月,大弟他們就出去了。
雖然說在機場有點難捨難分,但是他們兩個難掩面孔上得意之情。
兄弟跟姐妹到底兩樣,將來他們有了自己的家,就把我們丟在腦後,但姐姐只要他們高興,姐姐對他們的深情,令人戰慄。
兩個弟弟一走,我們寂寞下來,家裡的各種球類、運動器材全部搬光,電話鈴也不大響了。
姐姐應酬很忙,最近她很少回夜總會,彷彿很吃得開的樣子,她是有點本事的,不知多有辦法。
後來她跟我坦白,她做了周的外室。
我先是一震,後來定下神來,也覺得情願老姐只服侍一個男人,總比在夜總會拋頭露臉的好。但是外室,我又為姐姐難過。
姐姐自斟自飲,取笑我古板,"不知多少年輕女孩子都做人外室,我根本是殘花敗柳,有這種機合,你居然替我難過?"
我聽了"殘花敗柳"這四個字,整個人忽然簌簌的發起抖來,我說,"但人家是自願的,即使出賣貞操來養小白臉,人家是自願的。"
姐姐狂笑,"貞操!你真有一手,小雲,我都三幾年沒聽過這兩個字了,虧你這記得——貞操,笑死我。"
三年來我第一次落下淚來。
姐姐依舊冷冷的看著我,我逃回房去。
她追上來,"我沒有為你們犧牲,我為的是我自己,我喜歡穿得好住得好。"
她的話也許是真的,但我們總是靠她生活,不能脫掉關係。
周先生有時也上我們家來。他與姐姐另外租了地方住,姐姐時時笑說,"你要不要到我'辦公室'來看看?"我很受不了她的幽默感。
周先生說,"小雲,你應該叫我一聲'姐夫'。"
我很冷淡的說,"等你正式娶我姐姐時再說吧。"
一方面在學校,我很逃避周啟國,但不知恁地,越是躲他越是追上來,人的命運就是這麼不幸。
學期還沒有完畢,他已經管接管送。他並不是那種很"光亮"的的男孩子,普通的樣貌,普遍的舉止,很單純很直接,沒有太大的主見,可是有點少爺脾氣,我對他沒有惡感,可是要擔著那麼大的關係跟他做朋友,我才不肯。
在港大他是很受歡迎的,現在大學裡女孩子的身份跟以前不一樣,都希望在同學堆裡找個好歸宿,而出色的男孩子大都份都跑到外國去了,所以周啟國這個廖化便充了先鋒。
所以我對他冷淡,他是不甘心的。
天天跑了來等,彷彿要立志把我追到手似的。
見到我便訴苦,怪我拒他於千里之外。
我說,"我有什麼好?"
"我喜歡你長得美。"
"好笑,我美也不能美一輩子。"
"半輩子已經夠了,"他說,"老了不必理那麼多。"
他很孩子氣,健康家庭環境出來的孩子,大都如此。
我說,"將來你會知道,為什麼我不跟你出去。"
"你心中另外有人?"
"我心早就死了。"我感慨的說,"我看穿所有的男人。"
"你失過戀?"
我笑,"未必要以身試法才能得到痛苦的經驗。"
"沒有理由那麼灰。"
"你懂得什麼?"我說。"以後別浪費時間來往我家。"
他把頭靠在駕駛盤上,"我不懂?我知道你很神秘,你是個孤兒,自己一個人住在公寓裡,不愁生活,脾氣怪僻,長得美,但不自覺,時間全部放在功課上,我不懂?"
"回去吧。"我溫和得離奇。
周先生很快知道這件事。
"我兒子追求你?"
"沒有,大家同學,偶而見面而已。"
"我思想根開通,你是個好女孩,我並不介意你們做朋友,而且做朋友與婚姻是兩碼子事,可以說沒關係,你要是喜歡他,儘管跟他出去。"
我忽然憤怒起來,"你們開通,你們實在太開通了,做父親的不像父親,做兒子的不像兒子,一切無所謂,差不多,就連我姐姐,瘋瘋顛顛的靠原始本簽撈了四年,一點悲劇感也沒有。"
周沉默很久。
他說,"這話你不應該說,過去四年來,你姐姐生活在痛苦的深淵裡,你沒有聽過她半夜嚎哭吧?我聽過。你沒有見過印度人日本人把手搭往她身上吧?我見過。小雲,你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但你未免把事情看得太輕易了,叫男人自口袋中掏錢出來,是很艱難的事,沒有你所想的那麼簡單,你以為只是一手交貨一手收錢?"
我掩住耳朵,尖叫起來,伏在桌上哭。
"你何必自苦?"周勸我。
我叫,"我應該輟學去做女工,我不應負累她。"
"到現在還說這種話幹什麼?"他說。"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現在露霹的心已煉成鋼鐵,況且你知道我,我不會虧待她。"
但是我的痛苦仍然沒有減輕,我的面孔上少有歡容。我開始憎恨姐姐,她應該把我們撇下,任我們自生自滅,那麼我至少有個選擇,或去下海伴舞,或去做女工,比現在做姐姐的寄生蟲好。
我開始有著不平衡的心理,非常的孤僻,與同學們保持非常大的距離,不言不笑,對周啟國更加不理不睬。
捱到畢業,我一定要離開姐姐,自立門戶,再思圖報,但隨即又覺得這個辦法是不對的,姐姐這樣為我們,我怎麼可以離開她?
可喜的是兩個弟弟在外國非常開心,成績也好,健康活潑,這是我倆唯一的安慰。
過不久姐姐也看出來,她同我說,"小雲,你若同我在一起不開心,我們再想個辦法。"
"我哪有不開心?"我否認,"好吃好住我幹嘛要不開心?你別老鑽牛角尖。"
"我鑽牛角尖?你開玩笑。"老姐笑,"你要不也到外國去。"
"花你更多的鈔票?"我不肯。
我知道最近她在麻將桌子上輸掉不少。
"你們都離了我也好,"她歎氣,"大家都自由。"
我不出聲。我怕得罪她,老姐最近喜怒無常,女傭人一年換十個,煙越抽越凶,又嗜賭,我很擔心,很害怕,很不快樂。
不久周跟我說,"你姐姐變了!她不再俏皮、活潑、可愛,她變得跟一般風塵女子沒有什麼不同。"
"你打算怎麼樣?"我聽了心如刀割,"放棄她?"
"我不知道,"周看著遠處,"我對她沒有信心,老覺她對自己沒有控制,她曾要求我與她生一個孩子,我不肯。"
我憤怒,"沒想到她比我還天真,她難道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具玩物?"
周苦笑,"我沒有這麼長遠的打算,我是一個生意人,看不到那麼遠。最近她賭得很厲害,十睹九輸,我已經警告過她,可恨她不聽。"
"我替你勸她,請不要離開她。"
"誰知道呢?也許是她要離開我。"周苦笑。
我特地去姐姐家吃飯,喝了湯,問她夜裡要不要出去。
她閒閒說,"約了阿肥她們搓牌。"
我擔心,"上落很大吧,人家是大明星。"
"我打嘗不是大明星。"她笑,"有鈔票就是大明星。"
"周先生不喜歡你玩得那麼大。"我試探地說。
"他?"姐姐頓時板下臉來"他算老幾?他來管我?他不愛拿錢出來,自然有人奉獻,要管,請他回家管黃臉婆!別再嘮叨。"
"你跟他,總有點感情吧?"我難過的說。
"感情?什麼感情?別叫我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我同他早就完了。"姐姐摔下筷子與碗。
她取過外套手袋,開門而去,留下我一個人坐客廳中。
一個月後,她與老周分手。
周同我說:"一個月輸五萬,叫我去結賬。這種支票我開了五六次,如果她肯改,我不怕,我只怕還要我開幾十次。"
我靜默,一句話都沒有。
姐姐為此醉了幾次,總是有感情的,她硬著心腸不肯承認而已,開頭搬進去與周同住,她也學著煮菜等他來吃,很想從良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