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亦舒
離了婚也不會有什麼神話發生。
在那些三四十歲離婚婦人堆中,每有一女枯木逢春,其餘的奔走相告,似一群沒頭蒼蠅,"她都嫁出去,我們還有希望!哈哈哈。"笑得歇斯底里,恐怖得要命,而嫁得出去那個,往往被她們說成最差的一個,無他,為了安慰自己,最差的都有歸宿,依她的條件,足可做第二個辛普森夫人。
還是想嫁。
吃足苦頭,仍然想嫁。
嫁第二次又比嫁第一次更難,以前只要是男人,現在可得選比前頭更好的男人,為了出一口氣。
也有成功的例子,所以才招得心癢癢的。
不久,許多女人因此而與男友同居,經濟上省一點,又自以為安全點。我不願依著她們的老路走。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一到了四十大關,一隻隻老妖精似的,專挑熱鬧的地方去,沿門兜售似的。
我替自己留了後路。
如果希成肯回來,既往不咎,我會隻字不提。
我真的沒有勇氣再出去爭鋒頭。
外頭那些女孩子,足能做我女兒,人家皮光肉滑,胳臂是胳臂,腰是腰,我拿什麼同人家比。這三個月就是這麼過的。
我等他回來。
一個現代怨婦,等她不良的配偶回來。
星期日,沒有事做。
平日在公司裡撲進撲出的忙,時間容易過,禮拜天在家,真難為我。
電視節目又差,看不下去。
連卡通片都不好看,老是貓與老鼠追追打打,白狗偷食,黑狗當災之類,好不悶人。
熄了電視機更無聊,想到那時與希成在星期日打打鬧鬧,倒也不失為一種消遣。
我苦笑起來。
我緩緩的洗了頭,卷頭髮,坐在吹發機下看外國時裝雜誌,明天還要做人呢。
希成新女友是酒店公關小姐。
可想而知是個怎麼樣的人物。
希成貪新鮮,我知道,他有他的目的。
最好是財色兼收,不然的話,財較為重要,真的不能強求,色也是好的。
這樣一個男人我還對他存有幻想,我是不是瘋了?
滌明說,"你太愛他。"
我說,"少肉麻好不好?碰到比他更好的,我還不是立刻放棄他。"
"我就比希成更好,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滌明笑問。
我不敢出聲。
"可見得這就是愛了。"滌明笑。
"他一直喜歡大膽的女人,"滌明說,"那種跳起舞來把身體融在男方身上的女人。"
我笑起來,他也越來越會說話,這年頭,學壞太容易。
外頭多少小女孩子就會拖著男人去逛時裝店,叫他們付錢。
話說回來.時裝不能滿足我們,鑽石還是歡迎的。
希成在我這裡就哄去金錶兩隻,賺死他。
夫妻一場,說這些太沒意思。但他不肯在女人身上吃虧,卻是事實。
電話鈴響,我連忙接聽。
"滌明?你救救我,要不要出來喝咖啡?"我叫出來。
"我就是告訴你,我姐姐自加拿大回來,今天我們一起吃飯,要不要來?"
"你們一家人,我不方便的。"
"反正悶著,出來如何?"
"不不不,不行。"我說,"你們家庭聚會,我不方便來。"
"那隨你,對不起。"他說。
我只好掛電話。
滌明不屬於我,我不能管他,即使能,也太不公平。
我歎口氣,仍坐下來。還有十多個鐘頭要過。
並沒有誰來約會我,我也沒有失望,這本是意料中事,誰會巴巴的來找我?
門鈴響,隨即有鎖匙轉動聲。
誰?鐘點女工?
"嗨!"大門被推開來。
我嚇一跳,是希成。
"你?"他怎麼來的?來幹什麼?
"是我,怎麼沒出去玩?一個人?我想回來拿些東西。"
他仍然高大英俊,皮膚曬成太陽棕,神采飛揚。
公司那些男人,比起他簡直顯得猥瑣。
"你好不好?"他把臉孔湊過來問。
我攤開手,"把門匙還我,這樣自進自出太沒有意思,你早已不住在此地。"
"我本想打電話來,後來不想騷擾你,不過是回來取東西而已,你也相信我不會做賊,是不是?"
"門匙交出來。"
"嘖嘖嘖,連朋友都不能做?"他嘻皮笑臉。
"給我!"
他無奈,只好把鎖匙交在我手中。
"以後上來,請預約,況且一切東西你都已取回,還來拿什麼?"
"不是有兩隻路易維當的袋子嗎?我要去旅行,用得著。"
"不會去買,家裡稍像樣的東西,你都要拐了去才是。"我氣憤的說。
"好幾千塊呢!"他向我睞睞眼,進房裡去。
我追進去,"喂!"
他已經取過他要的東西,順手拎起案頭一隻鍍金鬧鐘,塞進口袋。
"喂喂喂!"
他笑著,揚長而去。
氣得我連忙叫鎖匠來把大門的鎖換過。
我伏在桌子上大哭一場。
對他那樣的人。我居然還存幻想。我還可以天真到什麼地步?
我絕望了。
天天上班落班,一模一樣的日子。
直到有一日。老闆公佈級名單,我赫然榜上有名。
我驚喜交集,心酸萬分。
自然要升我職,這半年來,我視工作為寄托,任勞任怨,加班加時,都不吭半聲,日子有功,老闆是看得見的。
人們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好女人。
讓我來說一句,每個成功的女人背後,都有一個不爭氣的男人。
若果她的男人能夠供養她,她何必出人頭地?
至少我是這麼想。
下班我趕著去把這件事告訴滌明,他會為我高興。
我到他家,拚命按鈴。?
他出來開門。?
"你!"他瞪大眼睛。
我笑道,"幹嘛擋住門口?讓我進來呀!"
"呃——"𠕇
"怎麼?"我問,"當我不速之客?"
"滌明,是誰呀?"屋內傳出嬌滴滴的呼聲。
他有客人。
我明白了,我應當預先通知他。
"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走。"我轉身。
"你有什麼事要告訴我?"他關心地拉住我。
"沒什麼,"我勉強笑著,"我升職了,滌明。"
"恭喜。"
"我們改天再說。"我匆匆忙忙的走。
他並沒有追上來。
我一直拒絕他,當然他要在別人身上尋找安慰,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但我又哭了。
這樣子一直做做做,做到登基做皇帝,又有什麼味道呢?
嗚。
連滌明都離我而去。
第二日我搬進私人房間去辦公,開心之餘,感慨萬千。
滌明又打電話來恭喜,並且再次道歉。
我強顏歡笑地安慰他,"永遠是好朋友,是不是?喂,那位小姐是否很漂亮?幹哪一行?多大年紀?"口氣故意扮得似一位家長。
"那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朋友。"他不願置評。
"普通?"
"我感到寂寞,我也是一個人。"
"是的,"我唏噓,"我們都是人。"
"今天晚上出來吃飯如何?"
"不,我要開夜工,這是我精忠報國的時候。"
他輕笑無奈的說再見。
我故意不同他出去,如果他對那個女友有興趣,就應該給他機會培養感情。
但我的寂寞,又有誰知道?
辦公室門一推開,我雙目一亮,這不是希成是誰?
"又是你!"我說。
他似笑非笑,"咦,你快成為皇后了,私人電話、私人房間、私人秘書,不得了。"
"關你什麼事?"
"而且你把大門換了鎖,好狠的心。"
"我知道你不止有一副鎖匙,賊骨頭!"
"一夜夫妻百日恩,怎麼說起這種話來?我們並沒有離婚哪!"
我瞪看他,心裡充滿苦楚。
他坐在我對面。
"我失業了。"他說。
我一點表情都沒有。
"我女友離開了我。"
我還是瞪著他。
"車子也被車行拖回去。"
"咎由自取。"
"不同情我?我要搬回來住。"
"不行。"
"怎麼不行?我還是你丈夫。"
到現在我忽然看清楚他真面目,外頭什麼都沒有了,他搬回來找我,外頭一有生機,他馬上離開我,他把我當什麼?
"你不能這樣來來去去的。"我說,"如果你浪子回頭,我會考慮。"
"我?回頭?"他訕笑,"你情願我騙你?"
"你現在騙不倒我。"
"要試一試?我對你坦誠,你反而拒絕我。"
"那麼謝謝你連騙我都不肯。"我譏諷的說。
他凝視我,"你變了。"
"變得聰明明瞭,是不是?"
"有時候糊塗是福。"他提醒我。
"但糊塗,會吃虧。"我苦澀的說。
"吃得起虧怕什麼?"他閒閒道來,"你也需要男人,你也寂寞,半邊床空著也是空著,讓我回來有什麼不好?"
我「霍」地站起來。
"虧你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氣得發抖,"走!滾!"
"你說什麼?"他呆住.
"你敢再來,我馬上報警,我與你有分居證明書,你別亂來!"
他怔著數秒鐘,隨即用手擰我面孔,笑道,"何必生氣,事情沒有這麼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