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亦舒
"還有呢﹖"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說得也是﹐這是最充份的理由﹐我悵惘的想﹕也許是我要求過高了。
在巖裡的廟字中﹐我遇見鄧博士與他的孩子們。
他極耐心﹐也極具愛心地把不良於行的孩子們一個個抱上石階。
我在一旁﹐原本可以掉頭走﹐但不知恁地﹐腳似被檯子釘實﹐不能動彈。
他一轉頭看到我一個人握住架照相機﹐穿著便服﹐站在他身後。
丈夫嫌這一帶髒﹐不肯落船﹐我落單。
他的神清至為溫柔﹐"許久不見﹐"這種目光我不會在別人處得到。
丈夫不會把我當一個需要無限關往的小女人﹐他持眾生平等論﹐他永遠不會知道﹐女人都渴望被溺愛﹐誰會心甘情願做女泰山。
我向他舉起相機。
他笑﹐"別把我的靈魂攝進去。"
說到靈魂﹐這個地方氣氛詭秘﹐處處是廟宇神像﹐熱帶植物大塊葉子伸展出來﹐潤濕碧綠﹐加上大紅色的奇異花朵﹐恍惚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小時候看過一部叫象宮鴛劫的電影﹐對了﹐就是這個調調。
我放下相機﹐貌若矜持地走到另一角﹐其實心神俱亂。
這時彷彿有一個聲音傳進我耳朵﹕"今晚九時﹐我在西舷甲板上等你。"
我抬起頭﹐只見他與孩子們已經走開。
那句話是他說的﹖我疑惑起來。
抑或是我自己的想像力﹖
傍晚我發起燒來。
醫生很鄭重問我有無吃過不潔食物。
沒有。
但是他仍囑我臥床休息﹐多多喝水。
我服下藥睡著﹐整夜做夢﹐一合眼便看見鄧博士在約定的地方等我。
情況完全像真的一樣﹐天空上掛著豐滿美麗的月亮﹐大如銀盤﹐他同我說﹕
"我等了你好久了。"我硬咽﹐如有說不盡的話要傾訴。
多久沒有解釋了﹖我也想凡事囉嗦嘮叨埋怨﹐把責任過錯都推給別人﹐向社會宣佈﹐但凡賢的﹐通通是我的﹐不過說給誰聽呢。
只有他在月亮底下等我﹐聽我傾訴。
我淌下淚來。
婚前寂寞﹐沒想到婚後更加如此。
所有的一切﹐還是留給自己。
自夢中驚醒﹐一臉熱淚﹐一身冷汗﹐我發覺艙內只有我一個人﹐看看時間﹐已經九點了。
我披上衣服﹐走到西舷去。
我不以為他還在等我﹐但如果不去﹐死不瞑目。
風浪大﹐我看到他站在欄杆處﹐海浪滔滔﹐天邊之月﹐與夢中一般圓美。我再也分不清是夢是真﹐離遠處站定。
他走過來。
我退後。越退越後﹐忽然欄杆折斷﹐我墮入海中﹐張口呼叫。
"醒來﹐醒來﹗"
我張大眼﹐是丈夫推我。
他身邊還有醫生。
我頹然﹐不錯﹐這次才是真正醒來。
我恍然若失。
醫生很關注﹐替我詳加檢查﹐說道﹕"許是水士不服﹐下一站是可倫布﹐最好不要上岸。"
丈夫聽了問醫生﹐"要不要乘飛機回去﹖"
醫生沉吟﹐"並不是很嚴重﹐才半度燒而已。"
丈夫很覺掃興﹐"沒想到你身子如此不濟。……
我不打算道歉﹐肉體已經在受苦﹐我又不是故意挾病以自重﹐巴不得健步如仙﹐他太不體貼。
心不禁冷了半截。
多麼可笑﹐一雙夫妻﹐在蜜月時期已經發覺對方千瘡百孔﹐這段關係要維持下去的話﹐真得花些心血。
等身體好了再說吧。
熱度始終不退﹐不知是否故意患病﹐用以避開鄧博士﹐抑或是無福消受豪華游輪假期。
丈夫並不覺寂寞﹐他一早找到橋牌搭子﹐又愛打各種球類﹐很快曬得金棕色﹐看上去很健康。
醫生終於斷定我輕微中暑﹐秋天一到就會沒事﹐他說。
我莞爾﹐可是現在距離秋季還有一大段日子﹐現在正是盛暑。
只有在太陽下山以後﹐才敢到甲板去站一下。
我瘦了許多許多。
幸虧除了第一夜﹐鄧博士未曾來人夢。而到處也沒再看見他。莫非他已落船﹖
他不會被困經濟艙吧﹖
每當有人發出爽朗的笑聲﹐我的心總是劇跳﹐懷疑是他﹐眼睛緩緩瞄過去﹐待看清不是他﹐又是放心﹐又是傷心﹐即是小時候瘋狂戀愛﹐還沒有這樣顛倒。
多麼希望丈夫喝住我﹐罵我﹐與我在下站搭飛機回去。
但沒有。他興奮的說﹕船到君士但丁堡就熱鬧了﹐他喜歡歐洲多過亞洲。
他看不到我的情緒有什麼波動﹐要不我掩飾得太好﹐要不﹐他不關心。大約是我的演技精湛。
一星期都沒有看到鄧博士。
有時搭訕地﹐我同其它乘客說起來﹐半打聽地﹐問他們有沒有同這樣一個人交談過。
他們都說沒有。
"是嗎﹐船上有這樣的好心人﹖"
我有點驚恐﹐一切別都是我的幻覺才好。
在大海上﹐什麼怪事都會得發生。
一隻船﹐半途撈起救生艇﹐艇上有生還者﹐船客懷疑生還者是鬼魅﹐誰知在生還者嘴裡﹐他們知道他們漂流的坐駕是著名的鬼船﹐他們才是鬼。……什麼傳說都有。
船長是曉得的。
我藉故在船長處找資料。
"鄧博士的孩子們好嗎﹖"
"好。"
我放下一顆心﹐他是存在的。
"他們會在多佛港下船﹐""啊﹐為什麼不走畢全程﹖"
船長也表示歉意﹐"公司方面只贊助這一程。"
我問﹕"他們多數在那裡﹖"
"在下面的泳池﹐鄧已教會所有的孩子游泳﹐他真了不起﹐是不是﹖"
"是。"我仰慕的說。
我慢慢走到第二層的露天泳池。
他與孩子們在玩水球。
那樣歡樂﹐那樣了無牽掛﹐自由自在﹐即使身體有殘疾﹐他們的笑聲仍然似銀鈴。
比我要快活得多了。
他們的領導人在水中翻滾﹐魅力發散在動態中。
我悄悄看了一會兒﹐轉頭溜走。
他卻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上岸來﹐渾身濕濺濺的攔在我前面。
我慌亂的看牢他﹐害怕我們其中一人會控制不住自己﹐說出不安份的話來。
他笑了。
"聽說你病了﹐劉太太。"
我不相信耳朵﹐這麼得體的開場白。
他用手指頂住水球﹐那球就在他指上溜溜的轉。
我非常吃驚﹐今日看來﹐他目光率直﹐言語純潔﹐是一個健康的年輕人。
我吞一口涎沫﹐定下神來。
"有事要同你商量呢。"他說。
"什麼事﹖"我的心又劇跳起來。
他在木椅上坐下。
我們正在籌款﹐幫助這一班孩子﹐由國際傷殘會出面﹐已得到船長同意﹐你肯不肯做我們的代表之一﹖"
"代表﹖"
"是的。"
"怎麼出力﹖"
"可以出錢﹐也可以做我們員工。"
我吁出一口氣。
心底無限失望﹐只是這樣﹖沒有別的要求﹖
隔了好一會兒﹐我才說﹕"我捐款好了。"
"謝謝﹐我給你送表格過來﹐"他伸出手﹐"謝謝你。"頭髮濕濕﹐皮膚濕濕﹐他看上去十分性感﹐但這次是健康的﹐純潔的。
我羞愧。
風十分和暖﹐但我覺得冷﹐雙臂繞在自己胸前﹐還禁不住打一個冷顫。
我抬頭看著藍天白雲﹐這原是一個白日夢。
一個寂寞少婦的白日夢。
她夢見英俊強壯的熱情男土對她傾心﹐不顧一切要來打救她﹐把她自孤苦的象牙塔上救下來。
事實完全不是這樣﹐在他眼中﹐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闊太太﹐只有在籌款運動的時候﹐他才記起她。
我心酸。
站在甲板上﹐風撲撲的吹﹐越來越冷。
晚上﹐我取出支票簿﹐寫一張三萬支票﹐叫丈夫交給鄧博士。
丈夫說﹕"這是個怪人﹐什麼也不做﹐帶著群孩子到處走﹐樂得逍遙﹐我很佩服他。"
他把銀碼由三改為五。
我看他一眼﹐沒想他這麼慷慨。
那夜我們約見鄧博士﹐把票子交他手中﹐取回正式收據。
丈夫與他談笑甚歡。
我在旁看著﹐只覺鄧先生再正大光明沒有﹐雙目晶光四射﹐但毫無邪念﹐更不用說是挑逗了。
我垂下頭。
都是我自己的幻像。
"劉太太一直不舒服﹖"他問。
丈夫答﹕"有點發熱。"
"船過直布羅陀會得好的。"
丈夫答﹕"我也這麼說﹐這一帶天氣實在熱﹐她又不信邪﹐到處跑﹐中了暑。"
我不響。
"謝謝兩位﹐"他揚一揚支票。
他像一枝黑水仙﹐不能自制地散發著魔力﹐引起許多許多誤會。
我歎口氣。
丈夫與他一直聊到深夜。
我回到房間思量船到馬賽﹐如何上岸去吃真正的布那貝斯海鮮湯。
噫。
咱們做太太的﹐應當多想想吃什麼穿什麼﹐切忌鑽牛角尖。
我無聊的滿船遊蕩。
一個蜜月﹐三個人渡過﹐其中一個人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太荒謬了。
我心漸漸靜下來。
困在一雙船上﹐走也走不脫﹐只得培養情緒﹐修心養性。
鄧博士於三日後下船。
他們將轉乘一艘貨船回家。
我百般無聊﹐到桌球室去看人打彈子。
彈子房光線柔和﹐我獨自坐在一角﹐覺得情調不錯﹐舒一口氣。
有人走近來﹐"好嗎。"
我不在意的抬起頭。